「你們從前出到曠野(意指沙漠),是要看什麼呢? 要看風吹動的蘆葦麼?你們出去,到底是要看什麼? 要看穿細軟衣服的人麼?穿細軟衣服的人,是在王宮裡。你們出去,究竟是為什麼?」
是啊!沙漠那樣一個貧瘠荒涼的地方,出走,是要看什麼?又是為了什麼呢?
那是聖經裡,耶穌對眾人講論時所問出的一段話。
這對來自熱帶島國東方女子的我,是非常耐人尋味的一個問題。 當然,原本對沙漠我們也不是那麼一無所知。 拜已故女作家三毛之賜,沙漠,應是美麗細滑如橫躺女人的胴體; 或淚或笑,浪漫如暮靄吻過串串的足跡。
沙漠,是許多人在銀色月光下,遙遙嚮往的一個綺麗夢境。
沙漠,也是諸多聖經故事裡的一個重要場景。
但在聖經裡,沙漠並不美麗,也不浪漫。 所有與沙漠有關的故事,皆離不了「放逐」,所有關於沙漠的描寫, 也都近乎「曠野」、「荒地」與「廢土」。
照記載,亞當、夏娃一犯罪便被逐出伊甸園,想來便是進入沙漠; 耶穌在世初時,也曾被送去曠野被魔鬼試探, 與各種沙漠動物同處,禁食四十晝夜。當然,以色列人更曾在曠野飄泊四十年……
上帝對沙漠顯然情有獨衷,是為什麼呢?
撒哈拉沙漠我沒去過,但美國西部的沙漠,卻進出多次。 初次去時,曾失望,哪有什麼柔美的女人胴體? 全是禿露嶙峋的怪石沙丘。在死亡谷露營之時,面對各種詭異地形,更透著蝕骨荒涼。 無論動、植物,生命在此,全受著最嚴苛的考驗,在生命邊緣作最刻苦的謀生。 連駱駝都不能輕易哭泣,淚水、雨水全是珍珠般的寶貝。
是這樣一片粗糙、死寂之地,卻被西班牙人稱為「上帝的手掌心」?
漸漸地,我咀嚼出一些滋味了。 「耶和華在曠野中遇見他……」聖經申命記中這樣寫著。 沙漠的特殊,原來在它是一個與自己,與天地,與生命本質,甚至, 與造物主--神--的一個相遇之處!
初次置身佳西阿(Joshua Tree) 仙人掌林中,便恍惚覺得那裡似一個聖殿。 所有毛茸茸、粗短短地一叢叢枝椏,全似一隻隻向天祈求的手指。 而撒各魯(Saguaros)仙人掌王,則是一柱柱擎天而立的聖殿支柱。 再加上阿利桑那卅南部的管風琴仙人掌,顧名思義, 全化為一列列震響著讚美詩的伴奏風琴,唱著: 「我向 舉手,我的心渴想神,如乾旱之地盼雨。」(詩143:6)
然而,真正讚美詩的合唱者,卻是沙漠中一些隱形的生命。 沙漠中的生命血--雨水,是那樣可遇不可求, 但沙漠裡的動物種類之多,卻不亞於森林。 豬、山豹、帶角蜥蜴、黑尾兔、與永無須喝水的袋鼠老鼠、蛇……, 全都各自摸索出一個適應、忍乾耐旱的求生方式: 或吃植物的葉、花、果、種籽、根,或彼此互吃,吃昆虫,甚至昆虫的卵,而得生。
沙漠中謀生,是那樣一件需與環境結合,彼此滲透的創意方式。 石般的仙人掌,長的酷似它穿透縫隙而生的岩石,以混動物眼目,不得近身。 鞭蛇是用「拋投」的方式,由一樹叢拋移至另一樹叢之上,作最有效的運行。 為避敵,蜥蜴會倏地鑽入石縫之中, 然後猛自吸氣漲大、漲大,直至填滿石縫,任誰也拽不出去。
而灌木根鬚可以深深往下植入地底一百呎去汲取水份,再紮根。 酷似帶刺柳條的歐可提露(Ocotillo),則在乾旱時為儲存水份, 脫葉如掉髮,把葉子脫禿,只用樹皮上一點綠,來進行光和作用。 更有那龍舌蘭將汁液存儲葉中,由一個雨季活至下一個雨季,十年裡才開一次珍貴美麗的花。
最奇妙的是蝌蚪似的小蝦魚,可以在曇花一現的積水中, 幾個小時內孵卵、生長、交媾,然後再死去, 留下枯乾的屍與蛋,等到下次有足夠的雨水降下時,才再孵化。 有時,可等上二十五年,蛋竟仍未死去!孵化後,再生出新的蛋,再等待下一次的甘霖。
然後是植物奇妙的堅忍。 有的棄甲曳兵,枯死得只剩厚厚的球莖、塊莖、根莖,暫時遺忘渴的慾望。 有些則死化入土,像天國的應許, 把所有的生命裹入種籽裡,等待,等待,再等待, 也許一年,也許六、七年,等有足夠的雨量降下時, 櫻草、嬰粟、棉葵、百日草、和小雛菊……全部發芽、成長、 至一一舒捲小巧的花瓣迎風向陽而展。 再加上仙人掌舉起一隻隻小酒杯似的花朵,仰天飲盡所有的天光。
放眼望去,整個沙漠像鋪滿錦花繡織的地毯,一路滾呀滾地滾至天邊……。
人退隱至沙漠,是要看什麼?又可學到什麼呢?
是生命!是與生命有關的密碼:忍耐。
活著,也許有羞恥,有蔑視。 失敗,更常成為生活裡最平常的背景裝飾。 但當土狼受攻擊時,會在陰影中等待白日一點一點走盡。 貓頭鷹失去習以為家的樹林,便改在撒各魯仙人掌幹洞中作巢。 沒有一粒種籽是乾竭到存留不住一丁點的生命。 種種對生命的調整與忍耐,只為了對生命還有一絲的,盼望。
像那首情歌裡反覆唱的:「我思念你似沙漠盼望甘雨 (I missed you like the desert missed the rain!)」只有在沙漠裡生活過的, 才懂得什麼是真正的「渴」。 是那樣一個簡單慾望,卻不知有多少讓人定不下去,走不完的理由。 但就像遺卵二十五年的小蝦魚、像掉葉忍禿的歐可提露、 或死化成種籽的嬰粟花,並不對雨失了盼望。 它們各用各的對付方法,熬著、忍著、等待著,只待那甘雨沛降的一刻。
生命,只要不失去盼望,所有的艱苦,便全成為暫時,而非永久。
人對神的渴望,若似大旱之望雲霓,面對困境,便會有持守下去的勇氣與毅力。
據地質學家探討,整個世界的沙漠如今都在快速擴散。 所有北非游牧國家,現全已放牧成了荒場。 歷史上耶穌走過之處,甚至文明的搖籃幼發拉底河域, 今天亦已變成乾竭的河谷與河床。 美國猶他卅曾是一個大湖,如今乾旱成灰。 美國西域爬行過沼澤的恐龍,現全只有蜥蜴在其風化的化石骨上溜過。 現代沙漠,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來得多,來得大。
沙漠,也在人生存的世界裡擴張、滲透。 人與人之間距離愈近、心卻愈遠。 疏離、隔閡,人心疲憊、痲痺、在愛裡漸漸地乾枯。 精神文明亦於摩天大廈中一點點地蒸發。 原為重建樂園而生的科技,對世界毀滅超過建造, 在我們有限地土上,毒化、污染出更多的廢地。沙漠,正以可怕的速度蔓延、成長。
而人類卻不知如何搶救,反急病亂投醫地用靈魂來換取他們以為看到的「水」, 金錢、名利、占卜、迷信、占星術等等邪門邪術,到頭來卻發現不過海市蜃樓!
沙漠也好,曠野也好,最大的獨特便在於虛實易辨。 當所有水的代用品取盡用竭之時,人只有再不斷的挖取真正水源,才能停止渴的考驗。
但人類是否會置身曠野之中而不自覺?只知自己是渴的,而且,渴的永無止盡。
聖經中那句話說的真滋潤人心: 「耶和華在曠野中遇見他,在荒涼野獸吼叫之地環繞他,看顧他, 保護他如同保護眼中的瞳人。」(申命記32:10)
身處曠野沙漠之中也許艱苦難熬,卻正是上帝找到我們,與我們相遇的地方。
生命中最乾最旱最荒瘠之處,也正似西班牙人所描述的是身處「上帝的手掌心」中。
我們更是祂眼中的瞳仁,常深受看顧、保守。
我們所需要的,只是把生命暫化為球莖,或埋入種籽,等待,忍耐,與不盡地,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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