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與「酒店」

——從浪漫時代到寫實主義時代的人性觀

作者:陳韻琳           

  「悲慘世界」與「酒店」的時代差異

         當雨果寫出「悲慘世界」時,他已經歷過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理想主義時代——從法國大革命到一八四八,在這個時代,人們相信透過革命,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是可以達到的;社會的陰暗,肇因於人性內在深處的高貴天性被不健全的社會制度——世襲貴族——所壓抑,只要改善制度,社會就不會再有弱肉強食的苦難了。正是這種確信,使文人志士充滿理想,敢獻身、敢犧牲。這個時代也因其慷慨澎湃的熱情,被標示為「浪漫主義時代」。

         一八四八革命後數年間,路易拿破崙破壞共和,自立為皇帝,稱號拿破崙三世。雨果將這保守反動事件視為對理想的徹底反叛,他離開祖國,到英國一可以遙望法國海岸的小島定居,直到一八七0年拿破崙三世下台,成立第三共和,雨果才終於回到法國。

         就是在流亡的這段時間,雨果以其熱情的憤怒,寫出拿破崙三世再三圍堵、不肯讓其在法國有影響力的詩集「懲罰集」,與如今已成為世界名著的長篇小說「悲慘世界」。儘管前者是以詩、後者以是小說的題材,但同樣都是描寫百姓的苦難,控訴不合理的政權,表達對共和政府的期待。

         一八七0民主共和穩定發展後,人類思想史走向另一個重大轉折,就是「寫實主義」的興起。這時期跟浪漫時代最大的不同,就是不再用強烈的理想與熱情描述時代的偉大崇高,作家開始冷靜的分析社會問題、分析人性,筆調中因冷靜而顯得冷酷無情。

         作家如此的抗拒崇高、高貴、偉大,只描寫可以看的見的真實社會,不僅是因為科學主義帶出來的「只描寫看的見的事物」的寫實風潮,也是對過去時代理想熱情的幻滅。因為他們發現,中產階級成為社會中堅,並不比貴族時代高明多少;在社會中,繼續潛藏著陰暗面悲劇面,根本沒有透過民主革命而去除。所有自由、平等、博愛的革命理想,如今被證實為只有局部的意義,因為中下階層的小人物被中產階級出賣、犧牲、徹底忽略了。於是寫實主義時代,預藏了未來的馬克斯無產階級革命的種子。

         對中產階級的幻滅感,對下層社會小人物的憐憫,導致藝術家作家們紛紛把焦距移到下層社會,也使他們被有錢有權的中產階級排斥,造成他們自身的苦難。這就是畫家梵谷與作家左拉所處的時代。

         因此從這文化思想史視野,我們便可以分析出來,何以同樣是描述可憐的小人物,雨果的「悲慘世界」隸屬浪漫時代,左拉的「酒店」隸屬寫實主義時代!他們兩人儘管焦距都聚光在小人物,但雨果對崇高、偉大、理想甚至神聖的熱情篤信,左拉文中已不再復現。這正是兩本世界文學名著核心的差異!

浪漫與寫實的風格差異

         浪漫時代文學作品最典型的風格,就是善惡對立、戲劇性的情節與戲劇性的結束。譬如在「悲慘世界」中,芳汀與珂賽特母女都愛上大學生,但這兩個大學生卻是善惡對立的——芳汀愛的是始亂終棄的公子哥,珂賽特愛的是對愛情忠貞、又敢放棄貴族身份、投身時代洪流為中下階層百姓奮力搏鬥的貧困正義讀書人。而撫養珂賽特的旅館老闆夫婦,也跟主角冉阿讓形成善惡對立。
         至於浪漫時代最喜歡的高潮戲劇性呢,則是放在旅館老闆夫婦愛自己女兒虐待珂賽特,未料十多年後,他們的女兒暗戀大學生,大學生愛的卻是珂賽特,導致女兒為大學生犧牲自己的性命。
         當然,最高潮的還是在一八三二巷戰那場中,冉阿讓、沙威、大學生、旅館老闆女兒竟然都聚到一塊兒,冉阿讓又能有機會與沙威單獨對恃,而冉阿讓救走珂賽特深愛的大學生時,還碰到惡的代表的旅館老闆。太多巧合,讓人一眼識穿是作者刻意鋪陳高潮迭起的戲劇張力。

         這些善惡對立、戲劇性張力,在左拉作品中都沒有。左拉作品中,善惡界線很模糊,從善到惡的過程緩慢漸進,除了心靈問題,更把視角置於很多環境上的無奈無力。左拉因著這種欠缺戲劇張力,被人評為細節太過繁瑣。這其實是寫實主義文學作品的特色。

        接下來我們再來分析對比作品中的角色素描。

兩個女人的比較

        「悲慘世界」與「酒店」,都以女人做為悲劇的核心人物。
        「悲慘世界」中的女主角芳汀,慘遭大學生始亂終棄,留下一個女孩給她自行想辦法撫養。芳汀只好冒險的把孩子托給路途中只見一次面的旅館老闆夫婦,離開女兒去工廠工作養孩子。芳汀當時選中旅館老闆夫婦,僅只是因為見老闆夫婦也有同齡女兒,心想,為人母者將心比心,或者會善待自己的孩子。
         未料這對夫婦從此苦待芳汀女兒,卻不斷謊報孩子的需要,向芳汀索錢。當時的工廠工資少的根本無法讓女人單獨養活孩子,社會對未婚母親的鄙視,又不給任何機會生存。芳汀努力多時,終於賣了自己的頭髮、賣了自己的牙齒後,下海為娼。
         芳汀又窮又病,還得不斷應付旅館老闆夫婦的索錢,深怕錢沒給、女兒就會被苦待。於是惡性循環的,芳汀更窮更病。
         直到死前,芳汀都未能見到女兒,只能託孤給同情理解她的冉阿讓。
         正是這個托孤行動,讓小說後半部充滿人性的高貴與偉大,珂賽特透過冉阿讓有了美好的結局,芳汀的悲劇因此被沖淡了。

         不僅如此,雨果還將芳汀的悲慘、冉阿讓養大芳汀女兒珂賽特的故事,置於即將發生重大革命的一八三0年代之前,讓故事高潮伴隨革命時代的高潮,以襯托出這些小人物的悲劇,最大咎因在於社會制度的不健全,無法避免弱肉強食。

         「酒店」中的女主角雪維絲的悲劇,一樣開始於被一個男人蘭蒂爾始亂終棄。不過,拋棄她的人跟她同樣是中下階層。這個男人愛慕虛榮好吃懶做,專門吃軟飯。
         雪維絲個性堅毅,悲苦數天後隨即面對現實獨立起來。顯然一八七0以後的共和年代,這樣的女性比芳汀幸運,至少能被同社會階層的人接納,並能養活自己與孩子,雖然過的十分辛苦。

         雪維絲後來遇上一個同樣階層的好男人,並結了婚,曾有數年美滿的日子,雪維絲夢想著自己開一家洗衣房,過過自己當家作主的老闆生涯。
         誰知道丈夫庫柏在一次做工蓋屋過程中,因為看到對面的小女兒招手分了心,從高處摔下,差點死掉。夫婦倆辛苦數年,一場災變一切積蓄化為烏有,庫柏在這個過程中心灰意懶怨天尤人,漸漸無法自拔的開始了混玩酗酒的生涯。
         更糟的是,庫柏卻又引狼入室,把暫時找不到軟飯可吃的蘭蒂爾帶回家來,老實的將蘭蒂爾視為推心置腹的好友。
         於是雪維絲得養兩個好吃懶做、酗酒、飽食終日的男人。雪維絲最終的結局,是被蘭蒂爾、庫柏吃垮喝垮後,蘭蒂爾再度離開,庫柏酒精中毒療養院進出數次後死去,雪維絲自己也窮困潦倒而死。她的女兒娜娜,終於成為妓女。

       「酒店」中女人的悲劇,在左拉筆下,焦距不再置於上層社會對下層社會的不公平傾軋,而是中產階級掌權、工商社會興起後,下層社會勞力終生的虛無、無價值感。這些小人物有好有壞、也有從好變壞的過程,但很明顯的都是平凡的。透過「酒店」顯出的人性觀與生命觀,既不崇高也不偉大,充滿瑣碎,更沒有從受苦中找到任何意義。

兩個八歲女孩的比較

         雨果與左拉,都透過孩子的受難,表達最讓人動容的人間疾苦。
       「悲慘世界」中芳汀的女兒珂賽特,直到八歲,一直被旅館老闆夫婦德那第苦待:一個小小的孩子,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比其他孩子都瘦弱,卻得作大人都未必省力的粗活;當德納第夫婦對自己親生孩子驕縱無比時,珂賽特又得承負心靈的磨難——我的父母在那裡?
         冉阿讓出現的那一刻,正好是珂賽特夜間提著大水桶到林中打水,又害怕桶又吃重,邊喘邊哭邊停停走走之時,冉阿讓幫珂賽特舉起水桶那一刻,珂賽特的命運從此改變了。她這一生都因冉阿讓對芳汀的承諾,被保護的好好的,沒有再受過任何苦。

       「酒店」中小女孩的受難就不是這麼幸運了。一樣是八歲的女童拉麗,母親被父親醉酒時活活打死,拉麗從此成熟成一個充滿母性的女人,她負起保護弟弟妹妹的責任,當父親酒醉要揍人時,她主動挺身被打,她想盡辦法張羅飢餓的弟弟妹妹的吃食,把自己餓成營養不良到走路得扶著牆。拉麗全身瘦的只剩排骨,體無完膚都是被打的痕跡。
        拉麗終於病死了,她病中繼續做家事照顧弟弟妹妹,直到再也起不來,父親看她終日躺著,又要揍她,拉麗跟父親說:「這次你不要揍我,因為我不要你日後後悔,我馬上要死了。我一直不讓你增加任何麻煩的。讓我們和和氣氣道別吧。」然後,拉麗跟父親交代弟弟妹妹一些她放心不下的事情。

         拉麗這種成熟的母性,與對酗酒父親的逆來順受,竟出自八歲的稚齡,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從頭到尾,沒有人出現來救拉麗,同情拉麗的雪維絲自身都難保。悲劇中沒有對人性有任何崇高偉大的謳歌,拉麗的善良與責任感,絕不是謳歌人性的高貴,而是襯托出人世間最大的悲慘!

        拉麗與珂賽特的對比,只能說,「酒店」比「悲慘世界」,更是悲慘的世界。

沙威

        有一個人物,在「悲慘世界」中舉足輕重,但在「酒店」中並沒有參照者,那就是沙威。
        雨果對沙威的刻劃,比重與深刻層度,比之冉阿讓絕不遜色。

         當沙威出場時,雨果這樣描述他:「沙威是在監獄裡出世的,他的母親是一個抽紙牌算命的人,他的父親是苦役犯。他成長以後,認為自己是社會以外的人,永遠沒有進入社會的希望。他看見社會毫不留情的把兩種人擺在社會以外:攻擊社會的人和保衛社會的人。他只能在這兩種人中選擇一種,同時他覺得自己有一種不可解的剛毅、規矩、嚴謹的本質,面對他自身所處的遊民階層,卻有說不出的仇恨。他便當了警察。」
         沙威的父親和冉阿讓一樣,是社會邊緣被遺棄的人。冉阿讓被卞福汝主教感召,果真靈魂被贖,從此成為完人。而沙威,卻選擇作「驅逐一切社會邊緣人」的警察。
         沙威不是壞人,他只是有個很不幸的身世,而這一生又從未像冉阿讓般經歷被饒恕被接納。沙威把被社會遺棄的成長背景轉化了,成為不肯饒恕接納被社會遺棄者的人。

         雨果接著描述:「沙威由兩種情感構成:尊敬官府、仇視反叛。」沙威無法判斷,當社會體制不合理時,被社會遺棄的人可能並不是壞人,被社會優渥奉承的人可能無惡不作。「沙威刻苦、獨居、克己、制慾,從來不曾娛樂。他絕對公而忘私,是一個『兇頑的誠實人』....。」雨果筆下的沙威,其實比冉阿讓更有血有肉,我們幾乎都可以感覺到沙
         威法律森嚴的背後,隱藏了一個曾被遺棄、缺乏關懷與愛的靈魂。正是這個沙威,使芳汀無處容身、毫不留情的讓芳汀在死前還受到致命的一擊、又使冉阿讓終生逃竄。

        沙威一直相信自己是正義的化身,是他在維護社會秩序、除暴安良、捍衛真理。他視將脫逃的冉阿讓逮捕歸案為此生最重要的使命。未料,在一八三二巷戰革命中,沙威被視為政府間諜被逮,又交給了冉阿讓,冉阿讓有了大好時機可以報復,冉阿讓卻放他走了。這個舉動震撼了沙威,讓沙威隨後又有機會逮冉阿讓時,也放了冉阿讓。

         劇情至此,出現沙威此生最大的衝突:沙威生平只有一種法律正義,但現在卻出現跟法律正義很不相同的人道觀——一個應當被消滅的人,突然變成可敬佩的人;而最讓沙威震撼的,是竟然他自己也饒恕了、放走了苦役犯,他違反自己信守不渝的「法律正義」。
         沙威在矛盾糾結中,根本不曉得該怎樣面對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原來過去的信仰是盲目的,過去的正直是黑暗的,他卻依靠這盲目的信仰與黑暗的正直這麼多年。他跟過去脫了節,又不知如何面對未來。在混亂中,沙威投塞納河自殺了。

         就有血有肉、真真實實的人性而言,沙威的形象刻畫其實比冉阿讓更成功。雨果刻畫出沙威法律正義的背後,隱藏的受創的成長經驗;也刻畫一旦視自己為正義化身的信念被摧毀後,茫然失措空虛的心理反應。

         不過,沙威的成功,不表示雨果是個擅長刻畫衝突人性的小說家。「悲慘世界」,我們可以說是時代史詩、可以說是浪漫主義晚期文學經典,卻絕不能說是部性格、心理分析小說,原因在於雨果太強烈的著力於「完人」形象的刻畫。
         沙威其實在「悲慘世界」中,是用來反襯完人冉阿讓的。沙威死前,雨果寫道:「上帝永遠存在於人的心裡,這是真正的良心,它不為虛假的良心所左右.... 當心靈遇到虛假的絕對時,它指示心靈要認識真正的絕對,人性必勝,人心不滅這一光輝的現象,可能是我們內心最壯麗的奇蹟。沙威能理解它嗎?沙威能洞察它嗎?沙威能有所體會嗎?肯定不能!」。

         這段話道出雨果描寫沙威企圖襯托出的主題。沙威是用來比照冉阿讓的,而冉阿讓的完人形象,是浪漫時代獨特人性觀點,這觀點在寫實主義時代已被質疑了,因此,「酒店」中沒有任何沙威式的掙扎,更沒有冉阿讓似的崇高偉大。關於這部份,我們在下面繼續評析。

善惡人性的不同觀照

       「悲慘世界」中,德拉第夫婦一直是邪惡的代表人物。他們欺騙芳汀,欺凌珂賽特,後來窮困潦倒,又拋棄了自己的三個兒子,只留下兩個女兒。德拉第與惡人為伍,招搖撞騙為生,他也讓兩個女兒到處騙錢。

         雨果描述說「德拉第夫人的母愛,在兩個女兒身上就已經用完了。德拉第的三個兒子全流落街頭,但大兒子,在成為「巴黎街頭的野孩子」後,卻仍沒失去某些身為孩童的善良與天真,不僅無意間救了自己並不認識的兩個弟弟,最後還主動參與一八三二年街頭革命,為幫忙起義者撿子彈而死在街頭。對照之下,這三個兒子稚齡被拋棄,就讓人對德拉第憤恨難忍。

  在「悲慘世界」這整部小說中,德拉第沒有駭人的大邪大惡,但也沒有任何改過向善的可能,甚至愛上珂賽特的馬洛斯,還基於德拉第曾救過自己的父親,而周濟這個明知是惡棍的人。最後,德拉第逃到美洲,惡性未改的幹起販賣黑奴的勾當。

  至於「酒店」,儘管雪維斯被兩個男人同時吃垮,但庫柏的酗酒過程,因為是緩慢漸進的,難免讓讀者對貧困勞動階層生命的虛無、自身價值的無意義感感同身受的同情。蘭蒂爾吃軟飯油腔滑調的行徑,就從頭到尾表現的惡棍十足讓人不恥。

  兩部小說中都用代表人物描述了社會中存在的邪惡性質、與使主角受苦的惡人。但是浪漫主義下的「悲慘世界」,和寫實主義下的「酒店」這兩部作品最大的差別,就是「悲慘世界」中出現的,對人性善良面、崇高面的完人式樂觀期待,在「酒店」作品中並沒有出現。

  這對人性善良面崇高面完人式的樂觀期待,表現在卞福汝主教與冉阿讓兩個人物上。「悲慘世界」,是以對卞福汝主教的描述開始的,卞福汝的人道精神與愛的社會實踐,簡直到了無與倫比的完美地步。

完人

  雨果先用非常多的篇幅介紹了卞福汝主教,然後引出卞福汝這種獻身、犧牲、捨己的精神,感化了因貧窮偷麵包坐監、憤世妒俗的冉阿讓。
  冉阿讓偷了卞福汝主教的心愛的銀燭台,眼見著就要再度坐監,主教卻告訴警察燭台是他送給冉阿讓的禮物,冉阿讓因此獲救。
  主教告訴冉阿讓:「冉阿讓,我的兄弟!您現在不屬於惡只屬於善了,我贖的是您的靈魂,我把它從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棄的精神裡救出來,交還給上帝。」

  這過程感化了冉阿讓。冉阿讓先以這種精神透過作市長建了一「福地」;又為了一被冤屈成冉阿讓、將終生成為苦役犯的不幸小人物、慨然出面認罪,放棄市長職位與受人尊敬的社會地位;再為了對芳汀的承諾,獄中出走成為逃犯去救珂賽特;最後,終於以愛搖撼了自以為站在正義這一邊、其實是包庇了不當的法律與社會習俗、成為欺壓不幸窮人如芳汀的共犯的沙威。

  而在撫育珂賽特、尤其是面對珂賽特的婚姻的過程中,冉阿讓為成全珂賽特未來沒有任何污點的婚姻生活,決心犧牲自己離開珂賽特出走;又為善不欲人知的不讓馬斯洛知道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這些都再在刻畫出冉阿讓簡直就是完人聖人。

  卞福汝與冉阿讓,完全是浪漫主義式的樂觀人性論觀點。因此「悲慘世界」,儘管有著主教、冉阿讓和基督受難的信仰象徵,但作者把小說焦點大量的放在完人形象,使小說內涵精神最強調的,其實是人文、人道主義觀點。

  這世上真的有這種完人?就算有,很多嗎?這種完美又是如何得到的?何以道德的感召,在冉阿讓身上可以成功,對德那第卻無法成功?道德完美的人,又該如何處置說大惡還不至於、卻十足是個惡棍的小人呢?對雨果作品的這些疑惑,其實恰好點中浪漫主義時代對人性論過度樂觀的箇中特點、也是箇中盲點:浪漫時代的作品,的確太過於強調個人的傳奇與人性的完美,大力的著墨於此,以致於忽略了完人聖人就算有、也太過稀少,將焦點集中於此,不僅不夠真實,有時甚至因此犧牲掉某些社會正義。

  譬如就「不真實」而言,卞福汝與冉阿讓的確刻劃的像是神話中的人物,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太難太難找到這樣的人了!至於「社會正義」部分,我們看到冉阿讓固然完美,卻陷馬斯洛於不義——馬斯洛何嘗希望自己的救命恩人寂寞孤獨落寞寡歡的病死呢?此外,德那第竟為了幾個主角自我要求道德無瑕疵下,被放走了,使他有機會跑到美洲販賣黑奴,造成冉阿讓、馬洛斯的愛心讓另一個國家的某些人因此受苦,這豈不是完人的更大「瑕疵」嗎?

  太過於強調完人道德,往往就會帶出犧牲社會正義的嚴重後果,因為完人道德只能拿來要求善良的人,卻無法教育邪惡的人,而邪惡的人在完人會要求自己言行沒有任何弊病的情況下,更敢為所欲為,因為他知道沒有人會懲戒他。

俗人

  讓完人成為主角,呈現出浪漫時代對人性的過度樂觀的理論。

  而這論點,到寫實主義時代就矯正了,寫實主義對人性善惡間平平實實的描述,使寫實主義時代的文學作品,人物平凡生活瑣碎,劇情也不再充滿幻想的高潮迭起。固然這會使寫實主義的作品比較沈悶難讀,但是,這種矯正浪漫時代的觀點,未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深刻。

  我們來看曾經是雪維絲苦難中的精神支柱的高耶特。
  高耶特只是個平凡的俗人。他手工打釘子為生,已面臨到機器將取代手工的生存危機。
  在高耶特內心深處,雪維絲的堅強忍耐刻苦,是他心目中的女神形象。因此當庫柏從高處摔下,醫療費花光所有積蓄,雪維絲開店自己作老闆的願望被粉碎時,高耶特決心放棄自己的婚姻,拿出積蓄幫助雪維絲完成夢想。

  高耶特與雪維絲之間的情感,是屬於平凡俗人的「精神之戀」。有幾處描寫,瑣碎平凡,卻著實讓人動容:
  當雪維絲為營生疲憊工作,庫柏卻開始養成去酒店習慣,一家人的生活即將滑入危關頭時,去打鐵工廠看高耶特打鐵釘,變成雪維絲心靈深處暫時的安憩之所。
  高耶特每每在雪維絲出現時,表演他打鐵釘的力氣與技術,這是他們之間心靈之愛互動的方式。但是高耶特心中明白機器遲早會取代人工,他的薪資也正在不斷遞減中。
  高耶特說:「機器把我們遠遠拋在後面了。不過,我知道機器遲早會增進人類全體的幸福。」
  雪維絲卻不在意機器是否能增進人類全體的幸福,她就是不喜歡機器作的鐵釘。她回答:「我喜歡你作的,這是藝人的手筆。」
  簡簡單單的對白,洩漏平凡俗人不沾肉欲的精神互戀。於是高耶特屢屢把打鐵最難的部份留到星期五雪維絲來的時候作。他用最大的力氣和最高的技術來求愛。這是打鐵場的田園詩,高溫與炙熱的炭火,盛裝著他們熱情的印記。
  高耶特成為雪維絲苦痛中的安慰與精神支持。這是雪維絲生命的最高層次。

  很不幸的常住他們家騙吃騙喝的蘭蒂爾,卻一直是近水樓台的想再度騙雪維絲上床。有一次,蘭蒂爾誘騙,雪維絲抗拒的過程被高耶特正好撞見,高耶特女神形象毀了。後來雪維絲找到機會告訴高耶特她其實是在抗拒,未曾墮落。左拉描述:「現在高耶特又可以自由呼吸,內心又有了歡笑。他們靜靜不說話,雙眼充滿柔情,天空白雲像天鵝般漂泳,野地山羊柔婉的咩咩。」
  高耶特說:「雪維絲,你跟我走吧,我知道妳不幸福,妳的處境越來越糟。」
  雪維絲回答:「不,高耶特,我太喜歡你了,我不能讓你作傻事。如今我們彼此尊敬,這會幫助我振作。我相信一個人規規矩矩,報償自在其中。」
  高耶特聽了,便用打鐵打僵了的手小心摘蒲公英,然後把花丟進洗衣藍。雪維絲輕輕鬆鬆帶著一籃蒲公英回家了。

  這段凡俗之人的愛情描述,是何等簡單,又何等高尚。

  只是雪維絲後來還是墮落了。墮落那天,是因為庫柏連喝三天酒,大醉,回家吐的到處都是,沒有一個地方可以容身。蘭蒂爾趁機推雪維絲進自己房間,而雪維絲當時,又疲憊又沮喪,只想找個乾淨地方睡覺。
  就這樣,雪維絲養兩個男人,又輪流陪兩個男人睡覺。終於高耶特知道了,哭了很久,對雪維絲說:「我們之間一切都過去了!」
  那天雪維絲也進了酒店。「如果一切都過去了,那我也就一無所有了。」雪維絲從此開始真正的墮落——她什麼都不在乎了!生命太艱辛,她又失去奮鬥的精神支持。

  最後,當雪維絲餓的受不了出門作妓女,第一個碰到回頭理她的男人,竟然就是高耶特。高耶特帶她回家,給她東西吃,看到她「因為飢餓,手也抖腦袋也抖,只好用手抓東西吃,塞下第一個馬鈴薯時,忍不住哭出來。大顆大顆的眼淚流下面頰,滴在麵包上,但是他繼續吃,貪婪的吞嚥,用力喘氣,下巴都歪了,喝水時,玻璃杯吭啷吭啷敲擊她的牙齒。喔,主阿,餓的半死時吃東西,實在太好、也太悲哀了!」

  高耶特激動的跟雪維絲說:「儘管經過這些變遷,我仍然愛妳。」
  雪維絲以為高耶特要她的身子,終究他餵飽了她。但高耶特只輕輕吻了她一下。這使雪維絲自慚形穢。在這種情況下相逢太傷心太恐怖。她拒絕了高耶特:「我明白.... 但是,這樣會害死你也害死我。」她離開高耶特,永不再跟他見面。

  雪維絲最終是餓死的。死時無人發現,直到傳出屍臭。

  左拉筆下的高耶特,不是完人,也沒有拯救墮落、苦難的能力,但是卻有凡俗之人的簡單而高尚的心靈。正是這種內在的高尚,與面對雪維絲外在殘酷環境的無力、平凡,與浪漫主義時代相較,才更是呈現出真真實實的心靈掙扎衝突,與現實的悲慘。

宗教

  儘管雨果的「悲慘世界」,真正的重點是在人文人道主義,但是他未曾拋卻宗教信仰這個議題。他還是透過卞福汝主教這個完人來描述的。卞福汝是完人,卞福汝也是基督的象徵。雨果透過他鋪陳宗教信仰的力量。

  當卞福汝接待流離失所、到處被人懷疑驅趕、找不到地方住的冉阿讓時,對他是完完全全的信任接納,絕不問及他的過去。但是冉阿讓長期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內心已充滿苦毒,他甚至怨恨上帝!所以冉阿讓理所當然的偷了卞福汝最心愛的銀器餐具,然後逃跑了。
  被警察抓到冉阿讓再逮回主教住處時,主教非但沒有失望憤怒,甚至以善意的謊言欺騙了警察,告訴冉阿讓「你忘了我連銀燭台一齊送給你了,你怎麼沒帶走呢?」
  主教將一對燭台放到冉阿讓手裡,然後偷偷的說:「不要忘記,您用這些銀子,是為了成為一個誠實的人.... 我的兄弟,您現在已經不是惡一方面的人了,您是在善的一面了。我贖的是您的靈魂,我把它從黑暗的思想和自暴自棄的精神裡救出來,交還給上帝。」

  卞福汝象徵了基督之愛,將冉阿讓從黑暗苦毒中救贖出來,銀燭台則象徵光明。這是基督以其救贖之愛,挽回黑暗中的人,使其進入光明的信仰譬喻。

  我們若拿「完人」卞福汝象徵基督的譬喻,與杜斯妥也夫斯基拿「最軟弱的人」——如癲癇患者、被社遺棄的女人——對罪人的同情理解,來象徵基督之愛;又會對比出浪漫時代的特點:基督是以完人——而不是受苦者軟弱者被遺棄者——為比擬的。

  不管雨果「悲慘世界」如何的把真正的重點置於人文人道主義,他仍相信基督信仰具有救贖靈魂、助人超越自身的力量。
  而到了左拉「酒店」,宗教已經成為完全沒有救贖與超越向度的官方形式了。

  雪維斯和庫柏的婚禮,非得要有彌撒儀式,「窮人彌撒」需要六法郎,庫柏付不起,跑去跟穿髒道袍的老神父苦鬥一小時。「老神父精的像小販似的,庫柏恨不得打他一巴掌。」然後庫柏開玩笑問老神父能不能在什麼地方找到大減價的彌撒,只要不太陳舊,能適合一對普普通通的夫婦就行了?最後老神父勉勉強強答應用五法朗的代價為他們舉行彌撒,「然後喃喃的說上帝一定不喜歡保佑他們的婚姻。」....

  庫柏雪維絲結婚那天,去教堂晚了點,被責問「是不是想戲弄宗教?」神父繃著臉面有饑色,匆匆作彌撒,速速念拉丁語,新郎新娘自覺好愚蠢,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跪地、站起或坐下....,最後的祈禱文說完了,教堂開始充滿看守人的腳步聲和椅子往回拉的聲音,祭壇前顯然要佈置迎接某個聖徒的紀念日,工人正釘上垂織品,鐵鎚砰砰響,庭丁掃起滿天灰塵,急躁的神父迅速用手摸摸雪維斯和庫柏低垂的腦袋....。

  整個場景的描述,宗教徒具形式,對人間疾苦完全沒感覺,沒有安慰、沒有悲憫、沒有救贖、沒有祝福、沒有任何幫助人超越自身的力量,也完全感覺不到上帝的存在。而後續劇情的發展,就再也沒有提到宗教了。

人性與信仰

  浪漫時代的人性論樂觀幻想,究其根源,還是時代的產物。我們可以看到雨果時代的共和主義英雄人物對未來的期待:「十九世紀是偉大的,但二十世紀將是幸福的,那時就沒有與舊歷史相似的東西了.... 人們不用再害怕災荒、剝削、或因窮困而賣身、或因失業而遭難,不再有斷頭臺、殺戮和戰爭,以及無其數的事變中所遭遇到的意外情況。人們幾乎可以說:『不會再有事變了。』人民將很幸福.... 朋友們,和你們談話所處的時刻是黯淡的,但是這是為獲得未來所付的驚人代價。革命是付一次通行稅....,弟兄們,誰在這兒死去就是死在未來的光明中。」

  浪漫時代對未來有如此大的盼望憧憬,對身處的死難有如此大的價值意義感,這正是浪漫時代對人性論如此樂觀的原因。

  當一八四八年革命以後,這種樂觀論,隨著社會越來越不相信過往理想會實現,而漸漸淡去,理想幻滅的同時,人道主義者只看見下層社會小人物的困苦悲哀掙扎,卻不相信天地間會有幫助人超越自身的力量,加上科學越來越快速的發展,終於,寫實主義出現了,徹底走向「我只描述我看的見得事物、不描述我看不見的事物。」這就是左拉「酒店」的時代。

  而我們終將在二十世紀的馬克斯主義革命中,再度看到對未來的憧憬盼望,與對身處死難的價值意義感——只是馬克斯主義的理論基礎不再是心靈論的(唯心論)而是經濟論的(唯物論),對人性內涵的人道主義精神也徹底的不信任,寧願主張階級鬥爭。這種唯物觀點建構的社會烏托邦,終於在二十世紀結束時徹底幻滅。

  二十世紀末,卻又出現了「自然大地與心靈烏托邦」思潮。(這裡我特別指稱二十世紀六零年代以後開始發展的新時代運動,我對這「自然大地與心靈的烏托邦」充滿憂慮,因為它不從歷史中找到殷鑑的,再度重返人性樂觀論,甚至篤信「靈界至善」。「註」)

  從樂觀到悲觀再到樂觀;從心靈到唯物再走往靈界,從性善的完人到性惡的魔鬼到用大地用心靈建構烏托邦,如今的二十世紀末與二十一世紀,在虛無幻滅、遊戲嬉玩中,幻想透過招引不知名的靈界力量提昇自己....,這些演變其實從古早的人性論嘗試中,已可看見蛛絲馬跡。

  每個時代都有其自身的人性論嘗試,每個時代也都只掌握部份真理。一切人性論嘗試,無非企圖解釋邪惡由何而生,良善如何獲得,社會正義能否達到,以及人如何獲致拯救。最終,人性論其實是個信仰問題——是你我無從迴避的、早已暗中自覺不自覺的作了選擇的信仰問題!

註:請參我另文 大地與心靈的神話—從「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看新浪漫主義
  宗教復興現象淺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