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工作,我就為惡

——電影《自由國度》

陳韻琳


  肯洛區(Ken Loach)的電影《麵包與玫瑰》(Bread and Roses),關切著資本主義全球化下,階級與種族兩大問題是已複雜糾結在已開發社會的都會中。2007年,肯洛區進一步針對這個議題,執導了《自由國度》(It's a Free World),在這部電影中,肯洛區僅只是交代一個單親母親安琪創業這半年的過程,便鮮明而清晰的刻畫出「資本主義必要之惡」,在全球化過程,已從階級剝削,轉而變成高度開發的自由世界對第三世界的剝削。這正是肯洛區厲害的地方,他說故事的方式絕不煽情也不拖戲,總是簡明扼要,但是卻能夠直指要害,果真是社會寫實的高手。

  所謂的必要之惡,意味著這已經是一個社會結構的問題,因此,就算是一個充滿善意的人,他一但開始在這個社會結構中運轉,他就無法避免的一邊行善一邊卻為惡。

  電影敘事中的女主角安琪,她本身就是社會底層的人物,她的丈夫好吃懶做,二十五歲就退休,每天躺在沙發上,她只好選擇成為一個單親母親。她學識不高求生不易,工作屢受挫折,她的薪資低廉、經常被性騷擾、若跟老闆配合不力,還會因為莫名其妙的理由被開除。

  當她決定自行創業之前,她正是因為抗拒被性騷擾,被移民仲介公司解僱。經受過這麼多挫折,孩子的需要又迫在眉睫,終於使她毅然決然的開始創業,當然,依據她最近的工作經驗,她邀了同室女友,開始了「安琪與羅絲移民仲介公司」。

  就這樣,安琪一旦成為老闆,也就立即掉進了高度開發自由社會的社會經濟結構中。

  我們絕對相信,安琪既然在社會底層受過這麼多苦,在仲介公司工作期間,又跟一個波蘭年輕人成為親密好友,聆聽了這些第三世界勞工階層的心聲,她根本不可能在一開始就意圖要剝削他們。事實上,這些來自第三世界的人,在自己的母國根本已經生存不下去,所以能透過安琪找到工作,他們都心存感激。

 

  但是這些高度開發的國家,會引進第三世界的勞工,都是因為可以給他們最低廉的薪水,外加他們不敢被遣返母國,所以額外的刻苦耐勞,他們不僅願意加班、還願意加夜班。

  所以,安琪到底是為這些高失業率的第三世界作出貢獻,還是在剝削他們呢?

  起初,安琪與這些來自第三世界的人簡直就是生死共存亡,她的成功就是他們的機會,他們的生存就是她的希望;在政府規定沒有准許證就沒有工作的法規下,安琪甚至偷偷幫忙因政治的迫害偷偷潛入英國的伊朗人,幫他們辦假護照,幫他們找住處。

  但是正義抵不過現實,安琪隨即遇著越來越多的困難。她那個即將進入青少年的兒子詹米非常需要母親、不再能滿足於只跟外公外婆過生活;詹米在學校因著自己出身下層社會屢被同學欺負,也逼著她得要拼盡全力趕快獲取成功;因此她快馬加鞭,每天工作十六七個小時,想讓她的仲介公司壯大到可以取得合法,她總希望現在是用時間換取金錢,有朝一日,她可以有足夠的金錢來買時間。

  於是,她介入這個「必要之惡」的結構更深了。

  當工廠惡性倒閉,就是這些來自第三世界的移民無法領到工資,老闆兩手一攤恕不負責,安琪有錢也不敢作散財童子,於是逼得這些第三世界的移民開始組幫派,以暴力的手段來爭取自己的利益,因為他們知道,這些高度開發的資本主義社會,在法律上,根本不可能保障他們的生存條件,或許,這正是他們被移民仲介公司以「一定保證有工作」的謊言引入的原因吧。

  當有護照的移民開始變得惡霸,仲介公司也就開始跟黑社會合作,一方面以暴力制暴力,另一方面也開始大量引進黑市勞工,這些黑市勞工沒有護照,隨時可以被遣送出境,他們除了乖順沒有別的選擇。

  於是,在資本主義必要之惡的社會結構之下,一國之內的階級矛盾,已經變成全球性的階級矛盾,貧富不均的邪惡,也擴及全球。

  在安琪自身的切身需要、以及陷入的社會結構底下,一開始是無法判斷安琪所為是善或惡的。安琪的父親打從一開始就不支持安琪做移民仲介這一行,他問她:「妳打算日後讓詹米跟這些來自羅馬尼亞、科索沃的移民競爭?妳給他們的是最低工資對不對?」那時,安琪正感受到自己不斷給這些移民工作機會,覺得自己是在行善,因此跟父親說:「這個世界很大。」又說:「這些人在自己母國只能餓死,但在這裡他們有工作機會,又使成本降低,讓我們消費者都很開心。」

  如果說安琪這時候有什麼比較邪惡的行為,那就是她疲憊孤單無聊、需要男人時,會像召男妓一般叫長得比較帥又年輕的勞工來陪宿,當然,她知道這些男人也很久沒有女人了,她對他們又不會盛氣凌人,因此她認為這是讓彼此都很開心的事,稱不上是她以前老被迫面對的性騷擾。

  但當安琪經驗到工廠惡性倒閉,她開始有了危機意識,她知道她這仲介公司面對的挑戰,是其他更有組織、黑白兩道關係都打通的仲介公司,是她很難應付的,她正面臨著只有不穩定的工廠會來找她,安琪決定收住了她行善、行正義的心,於是,再來的安琪行事就冷心冷腸了,終究她得讓自己生存下去。

  所以,為了取得一塊地好讓她擴張業務站穩地盤,她向移民局報警,驅離了車屋裡一大堆非法移民——包括她曾挺身相幫的伊朗政治迫害下偷渡到英國的一家人。這使長期挺她、跟她合夥的同室女友羅絲都看不下去,跟她決裂分道揚鑣。

  當安琪冷心冷腸到一切奮鬥只為了兒子詹米,來自第三世界的、不斷被解雇領不到薪水、因而組成黑幫的移民,也就知道用綁架她兒子的方式逼安琪吐錢。安琪立刻屈服。於是她又心甘情願的成為恐怖份子的結構共犯。

  最後安琪終於成功了。她成為合法移民仲介公司的老闆,經常看著烏克蘭人殷殷企盼著她能讓他們離開烏克蘭到英國去、畢恭畢敬的雙手將錢奉上,她知道他們此行是傾家蕩產,她知道他們到英國會過怎樣的生活,但是,她冷靜的收下錢來。她心安理得的活在已開發國家的自由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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