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時候，放學回家，我喜歡到信箱裡拿信。那時候年紀太小，沒有人會寫信給我，可是我認得信上的名字，知道把它擺到哥哥的桌上或爸媽的房間，覺得很有趣。
我拿著信，想像信裡面寫些什麼，有一陣子，寫給大哥的信，字跡特別秀氣，我想是女生寄的，那她以後會不會變成我的嫂子？當然，這些信，我大多是不能拆的。
每個月初，信箱裡總會擺著一封農會信用部寄來的信。有一次，我拿著信到房間給媽媽，問信用部是什麼？為什麼他們要一直寄信給我們。
媽媽那長繭的手輕輕地撫過我的臉頰，彎腰跟我說，我們在銀行存很多錢，我繼續問，為什麼要存很多錢呢？媽媽說，以後我們要蓋新房子，以後你、你的哥哥們、你的妹妹都要讀大學，要存很多錢。
我們家原本是黏土做的房子，一次颱風吹壞了部份屋頂，重蓋的時後，我們家分散到兩個地方借住。突然看不見另一半家人會很想念，後來換了磚塊的平房，那種重聚又住在新房子的感覺，很興奮。
我開始想像媽媽提到那種兩層樓新房的樣子，但是，大學，是什麼地方呢？我想一定比現在念的地方好很多。
媽媽的老家是在靠海的漁村，嫁給種田的爸爸。生了幾個小孩後，為了多賺一些錢，媽媽除了種自己的田外，還要幫別人種，而爸爸除了種田外，每一天四點不到，天還沒有亮，就要騎摩托車出門載魚貨到鎮上賣。
我媽媽沒有念過書，我爸爸念過一點，之後，因為祖父過世，便輟學了。爸爸說他小時候，種完田經過人家唸書的教室，有時候會徘徊一陣子。爸爸說，如果我們能一直念上去，他會讓我們念，雖然我們是種田人家的小孩。
當爸爸一字一句對我說的時候，我想到每一個月農會寄來的信，就覺得爸媽真得對我們很好。
爸爸不會逼我們，只打過我兩次。有一次，我從鎮上國小騎腳踏車回家，路途中車子壞了，國小很遠，騎車都要一個多小時，爸爸看我很晚都沒有回來，便騎摩托車出來找我，在路上哭的我，一看到爸爸就衝過去了，一輛車子從我旁邊閃過去，爸爸真的狠狠地打我一頓。
另外一次是關於那封農會來的信，有的信我可以幫爸媽看，但是這個信，我是不能拆的。有一次，農會來的信沒有黏得很緊，我偷偷撕開一點，什麼都沒看到，卻被經過的爸爸看到，打了一巴掌。
爸爸真的生氣時，不會把情緒發洩在我們身上，通常之後，我都會聽到摩托車聲，我也不知道他都去那裡。爸爸從小就沒有父愛，卻把他最珍貴的父愛給了我們。
二、
客廳旁的房間，是爸媽的臥房，床旁的櫃子裡，最下面一層放我、妹妹、還有一個哥哥的衣服，再上面一層放其他哥哥的衣服，再來一層放我爸媽的。
最上面則是有兩個抽屜，上面的抽屜放很多錢。爸爸賣魚賺回來的錢擺在那裡，媽媽買菜時從那裡拿，我們小孩子的零用錢也是從那裡拿，裡面的零錢，紙鈔都放得很亂，所以你從中拿走了大鈔也不會有人知道。
有時候，我跟人家說，爸媽從來沒有拿過壓歲錢給我們，人家都不信，但真的是這樣，我們小孩子就是在這樣被信任的環境下長大，我們自己拿錢，但是我們從來不會拿不該拿的錢。
小學四年級時，有一次學校要到澄清湖旅遊，全班同學幾乎都去了，我回家央求媽媽讓我去。媽媽皺著眉頭，很為難的樣子，我從來沒有跟班上同學出去玩的經驗，只要是需要花錢的。
跟媽媽講，媽媽就會說，我們要存錢到銀行。那一陣子，我跟一個同學鬧彆扭，想到四周的同學都舉手了，我也跟著舉手了，又聽到媽媽拒絕的話，我急得哭了，我那時對媽媽說了很刺傷的話。
許多年以後，我想回憶當初說過什麼話，卻都不能清楚記得，但是大意是說存錢做什麼？但是那些話真的刺傷了媽媽，雖然媽媽讓我去，我還是沒有去。
我鬧彆扭來自一個胖胖的男生，我的勞作作品其實做得不好，但是老師不曉得為什麼把我一件東西跟其他四個同學的作品拿到講台上讚美，卻把他的勞作視若無睹。
那一天中午吃飯時，他把他的便當端到旁邊跟我比較一番，我的菜色很簡單而他的菜色很豐富，可是那個比較，真的很傷害我的自尊心。
我把便當蓋斜蓋著轉過身，他卻追到另一邊強掀我的飯盒蓋子，他一掀開，我整盤飯散落在地上。畢竟我是一個男生，還是很需要一點自尊心，我哭了，跟他說，我們家存了很多錢。那時候，我不想跟人家不一樣，所以當同學都去玩的時候，我也要去。
但是，在家裡，我是不會這樣比的，每一頓晚餐，都是很簡單的菜餚，但卻是最期待的幸福。我知道很多人從小就是自己一間書房，那是我們不敢奢望的，我們六個小孩共用一個房間，所以從小到大，我教妹妹的功課，當然，我有問題時就問哥哥。
我們家是沒有辦法比較的，苦了，大家一起受，有一天，我們存夠了錢，大家會一起擁有幸福；沒有說那一個人的成績比較好，或比較乖，就比較珍貴，每一個人都是這個家裡最珍貴的，有一天，我們存夠了錢，我們都會一起過很好的日子。
我們每一個小孩都有一個家務工作，從摺衣服，打掃房間，清掃戶外，清牛寮，越大，工作就越重，但是到國中，就不用工作，因為要升學，由下面的弟妹頂起所有工作，這些工作都是我們在那個房間自己討論排定的，包括假日放牛、種田的時間。
爸媽太忙，沒有辦法管我們，他們一大清早就要出去忙，忙了一整天，如果他們沒有回來晚餐時，有時候，我們會從第一格的抽屜拿錢到隔壁的雜貨店買麵包，第二格的抽屜，鎖的很緊，就像那個農會來的信一樣，是不能碰的，否則就是一巴掌。
三、
那是一個禮拜天的下午，妹妹發高燒，媽媽從第二格抽屜帶走證件跟錢，爸爸騎著摩托車，匆匆忙忙地帶妹妹去醫院。
我留在媽媽的房間，一方面擔心妹妹，另一方面又看到了第二格抽屜開著，裡面疊著農會寄來的信，我想到他們都不在家，不會賞我一巴掌，又忍不住好奇心，翻了那些信件，看看我們到底存了多少錢。
雖然我懂的不多，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存款資料，而是農會的借貸催繳單。那一張疊過一張，一筆一筆的錢，都是爸媽的汗水和淚水。後來，我才真正弄清楚這些債務的來源。
許多年前，我爸爸幫人做保，欠債的人跑了，所有的債務都落到我們身上，我爸爸沒有念過書，不曉得後來問題那麼嚴重。懷孕的媽媽，正好從田裡走回來，路上有人告訴他這個消息，她邊走邊抽噎，回到家裡，看著愁容滿面的父親，還有無辜的小孩，又嚎啕哭了一場。
我不知道，為什麼有這樣不負責的人，就這樣去了北部（後來，我們還知道他的生活過得不錯），卻把所有的負擔，留給一個無助的家庭。
小學課本裡，有一課談到偉大的爸爸媽媽，我原來就知道我爸媽真的很好，這一刻，我真的覺得他們很偉大，他們把所有的夢想跟美麗的期待都給了我們，卻在黑暗的夜晚，一口、一口、忍痛吞下沈重的心理壓力。
我想到為了去澄清湖而刺傷媽媽，胸口一陣又一陣的難過。 我想到今天口袋破了洞，一塊錢掉在家裡到廟的路上，我來回地走，來回地走，想找回那一塊錢，直到天黑了，還是沒有找到那一塊錢，最後哭著回家。
我知道，我擺了一塊錢回去，爸媽就可以少還一塊錢，妹妹就可以多一塊錢看醫生，哥哥就可以多一塊錢念大學。可是我只能減少花錢，沒有辦法幫家裡賺錢，除了可以幫忙種田外，一直到考取高雄中學，我們那個村莊有人要我教他的小孩，我才真正第一次放錢進去那個抽屜。
四、
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了，我們所有小孩都有一點成就，在除夕的時候，我們得以一起回想當年的往事，仍覺得刻骨銘心。當我們慢慢長大，我們得以一點一點地知道爸媽所受過的苦。
我們也知道了，爸爸早上四點不到就要爬起來，是要在寒風刺骨中，騎著三個小時的摩拖車去東港批魚貨（中間的差價真的可以賺比較多錢，只是太辛苦了）。
也知道，生氣時，爸爸騎著摩托車出去，有時候，會在朋友家發脾氣，只是因為他捨不得把脾氣發在我們身上。
也知道，媽媽的手為什麼長滿繭，她總是種完一區的田，又一區、又一區，到處工作讓我們小孩過得好一點。
有的人會問我們，為什麼在農村裡長大，六個小孩都念完大學，甚至有兩個小孩念到博士呢？我們考取了好的大學，學費比較便宜，而且可以當家教賺點錢，這是在那個年代裡，我們所能做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責任。
除夕的鞭炮聲響起，又過了一年。我們幾個小孩，坐在沙發上聊起了這些童年的往事，聊起一起在房間唸書、分配做家事、放牛的日子，聊起了爸媽房間裡的那個抽屜。
在經過這麼漫長的歲月後，我們也才知道，在那段共甘苦的日子裡，在那段共享那個抽屜的日子裡，在沒有任何人看到的時候，他們也都跟我有著相同的祕密，每一個人都很少從那個抽屜拿錢出來，渴望能多放一點錢進去讓家人用。
（插圖james.001.com.tw/c.html）
本文出自「我走過人間的黑夜」
新聞台：新書：我走過人間的黑夜
書名：我走過人間的黑夜
作者：路仁
出版社：華成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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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抽屜裡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