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得那麼輕 | 文/夏樹 |
《1》
我曾,在這樣的眼神下感到迷惑,外科醫師托馬斯斜斜坐在小酒館的角落,拿出一本小書,抬起頭,眼睛深遂帶著若有似無的笑,嘴角輕揚,無聲地用唇型跟巴台前的小女侍特麗莎說話。什麼?托馬斯又講了一次,特麗莎聽出來了,白蘭地,她轉身倒了一小杯酒,向托馬斯走了過去……。
這是電影《布拉格的春天》(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 1988)的一幕,改編自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要酒,這絕對是個偶然的情愫。托馬斯個人的經驗,他只用輕浮到近乎隨便的一句話:『脫下你的衣服』,就可以讓所有的女人自動為他寬衣解帶。愛得沒有負擔,自動、輕鬆、偶然,是托馬斯生命的節奏,反覆、輕狂、一再發生、大家都知道,只是不知道,「他是怎樣辦到的」。
小酒館裡機緣之鳥飛上了特麗莎的肩頭,幾天後她去看他,托馬斯說了『脫下你的衣服』卻自己為她脫了衣服,他從不與情人共眠,卻留了特麗莎在他床上緊緊握住他的手。不一樣的變奏,我的迷惑同樣困惑了托馬斯,他不知道自己對特麗莎的愛是「非如此不可」的沉重必然,還是「也有別種可能」的輕盈偶然。對別人沒有的,生命中只發生一次的愛情──米蘭 ?昆德拉在書上說出了消逝的存在之輕──等於沒有發生過。反倒是那些一再輕狂的愛,想不如此都不行,反覆釘死了托馬斯在永恆的十字架上,是最沉重的生命象徵了。
我們的世界我們的生命被賦予兩種截然不同卻又模稜兩難的輕/重對立。很巧妙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布拉格的春天》的書/影相照,定義的正是愛得那麼輕/活得這麼重。我們將選擇什麼?昆德拉在小說最後終於下了「悲涼是形式,快樂是內容,快樂注入悲涼之中」的結語。不管「輕盈」是形式還是內容,托馬斯無論選擇什麼都會,沉重裡有輕盈的愛,輕盈中有沉重的意義。從特麗莎倒酒向托馬斯走過去的那一刻起,他就負載著特麗莎生命的重量,輕輕的走。一次偶然的愛情,靈與肉、聚或散,舉足輕重,都有可能改變你的人生,負擔愈重,生活體驗愈深刻,日子也變得愈來愈真實和有意義的多。所以托馬斯在消逝於白光的輕盈剎那前才會說:『我在想我是那麼的快樂』。
《2》
我也曾,困惑於莎賓娜黑色大禮帽下的那雙眼睛,美麗、輕靈、自信,像個自由獨立的女人。電影裡,她的身分是托馬斯的情人,一個最了解托馬斯的女人。當她站在鏡子前面脫衣,戴著圓頂禮帽與托馬斯做愛,彷彿在重複每一次激情且傷感的時光,也彷彿過去到今後每一次的男歡女愛都是兩人共同的回憶。蘇聯入侵布拉格後,莎賓娜離去到了日內瓦。托馬斯與特麗莎在街頭,見證著一次蝴蝶與坦克的侵略行動,之後,因為武力鎮壓下的布拉格失去了春天,他們也來到日內瓦。托馬斯再在莎賓娜的畫室裡見到她戴著圓頂禮帽時,他說:『看到它讓我想哭。』有什麼東西比「想哭」更讓人身心俱輕,托馬斯與莎賓娜都被這個通往昔日時光、遙遠的一去不復回的「紀念物」深深打動了。
莎賓娜是另一個愛得那麼輕的托馬斯。
她跟他有共同的、一現即逝的生活記憶,像希臘哲人赫拉克利特所說的:「人不能兩次踏入同樣的一條河流」,黑色圓頂禮帽的出現,他們彼此都聽到了,自己生命之河被激起不同意義的水流聲,回響在情慾中。
如果無窮的去而復返真是生命中最沉重的負擔,那麼,相同的東西在不同的時候出現,給予了不一樣的意義,這是生命樂章得以擺脫一成不變的重重負荷,變得輕盈自由的唯一方式了。因為有這一頂壓在頭上卻幾乎沒有重量的圓頂禮帽,注定沙賓娜選擇了與托馬斯不同主題的愛情旋律,她告別了代表過去的情人托馬斯,也離開了象徵未來的愛人弗朗斯,去到遠方,愛得比塵埃還輕,活得像空氣一樣自由,她一輩子都在想能夠真正為自己而存在,擺脫社會集體認定的媚俗假象,儘管悲涼,莎賓娜的快樂就是,什麼都不要。
對於托馬斯,我們可以說,他的生命是這部電影的主旋律,由輕到重,再由重到輕,反覆辯證,一個人的存在,可以愛得那麼輕,卻又活得那麼重。但對於莎賓娜,我們只能想像,人生一波一波沉重的浪來浪去,在她眼裡不過是輕盈霧色噴在畫布上深淺不一的藍,漂浮在空氣中,生於輕,也將死於輕,一輩子的無足輕重。
《3》
托馬斯的眼神,迷惑於「舉足輕重」的機緣之鳥,莎賓娜的眼光,看到了「無足輕重」的時間之水,而「伊底帕斯王」(Oedipus the King)的眼睛,是被自己刺瞎的。
托馬斯寫過一篇關於「不知道之罪」的文章,裡面引用了希臘悲劇「伊底帕斯王」的故事。伊底帕斯王在一一犯下弒父娶母罪行的時候,他是完全不知道的,然而,這個「不知道之罪」還是受到上天的懲罰,帶給了王國的子民不幸與瘟疫。知道事情真相後的伊底帕斯王,並不拿不知道當藉口認為自己是無罪的,他刺瞎了自己的雙眼,這還不夠,盲眼的王,就此離開底比斯去受苦流浪了。
托馬斯在文章裡面譴責,中歐共產政權所帶給人們的不幸,正是一群狂熱份子因著盲目的激進行動所造成的罪惡。當事件發生,無可挽回的時候,這些狂熱份子仍然堅持自己的盲目是「不知道」下的錯誤,應該被原諒。托馬斯舉了伊底帕斯王的例子,是要清醒地告訴世人,盲目是沒有眼睛的,那些犯下「不知道之罪」的眼盲之人,都應該像伊底帕斯王一樣刺瞎眼睛為自己所造成的錯誤背負贖罪的枷鎖。
心盲比眼盲,其實更可怕更讓人難以忍受。
在日內瓦,特麗莎無法承受托馬斯愛得那麼輕的生活方式,不辭而別。托馬斯一開始還以為終於卸下了多年的愛的包袱,不由得感到輕鬆,但幾天過後,他就難以忍受這樣自在甜美的輕,反而感到無比沉重,連蘇聯入侵的坦克都沒這樣重。這兩種重比較起來,他下了無法重來的重大決定,回去布拉格與特麗莎相守。
托馬斯不知道他將面臨的是,刺瞎雙眼的伊底帕斯王反過來被當局帶到托馬斯面前要他簽下切結書承認自己一時瞎了眼看錯。第一次拒絕簽字,托馬斯離開了醫院自己到小診所看診,生活不滿意但可以接受。第二次拒絕,托馬斯連醫生都當不了變成一個洗窗工人,重複著擦亮玻璃、看清裡外的工作。再然後,分不清孰真孰假的特麗莎說:『布拉格變得好醜陋。』他們於是搬到鄉下過起兩人世界的鄉村生活。一張紙的輕,伊底帕斯王的眼睛,壓得托馬斯活得這麼重。
不只是愛情,許多事件都將被視而不見,真實的重變成虛假,虛假的變得更輕於鴻毛,在重與輕之間,一切終被遺忘,對存在無條件地認可,只有瞎了眼的伊底帕斯王還在不斷流浪呢。
《4》
看不見有時會是最無重的。
我常會想起托馬斯與特麗莎在雨中輕盈的林間小路開車回家的情景。那是我最喜歡的電影結局之一。他們的死訊被飄洋過海帶到莎賓娜的手中,那時,她正在潔白的生命底蘊上輕輕噴灑著深藍淺藍,隨時會在蒼茫海面飛起來的青鳥之色。
那幾年,托馬斯與特麗莎完全過著簡單的、平靜的鄉村生活,沒什麼好失去,也就沒什麼好怕的。許多事,特麗莎都不再需要看見。放下攝影之眼的她,突然間擺脫了沉重,她不必要為重大的歷史留下紀錄,入侵事件已經遠去,被其它更重要的事取代了;也不再透過爭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單眼相機來注視丈夫的情婦莎賓娜,她的肉體、她的靈魂、她的存在。唯一證明他們愛情的,只有那條老狗卡列寧。
書與書、書與電影總是對照,第一次見面那天,特麗莎正在讀《安娜•卡列尼娜》,我們沒有忘記,那是俄國大文豪托爾斯泰所說的「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的家庭有它自己的不幸」的女人小史。書中出軌的妻子來到另一本書裡變成丈夫的不斷外遇,而擁有不貞妻子的丈夫卡列寧,化身為托馬斯送給特麗莎的小狗的名。「卡列寧的微笑」,是昆德拉用難以承受的生命之輕來對抗托爾斯泰無可遁逃的重(捷克/蘇聯)。
也許,輕與重,都是每一部小說所要回答的存在命題。
電影也是如此,每一個戲夢人生,演得沉重還是輕盈,全然是不同的對於世界的回應。
而我喜歡《布拉格的春天》這樣形式是沉重,內容是輕盈的電影,尤其是結局。
小酒館的夜,托馬斯微醉,特麗莎踩在他的腳上走著舞步,輕擁的走、輕輕的走,他們來到了那間6號房,兩人相視一笑,那是托馬斯第一次遇見特麗莎時住的房間號碼,這幾年,他們愛得那麼輕/活得那麼重。遠方的莎賓娜已經知道了他們隔天清晨會在兩旁綠樹白光的小路盡頭車禍死亡的訊息,煞車失靈,這一次,重重地踩下也沒有什麼反應。愛,是那麼輕、那麼的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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