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記憶的錯身    留言時間/Sat Mar 8 14:34:18 2008
 

記憶的錯身

文/黃雅歆

無人的遊樂園
作者/黃雅歆
三民出版社 2008

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樣,過去的記憶經常隨著某些具體的事物而存在著,譬如音樂、電影、某家咖啡廳、某個夜景、某條街上的欒樹或木棉花等等。所以,當這些牽繫著過去記憶的聲音或影象陡然出現在身邊的時候,那些或可笑或感動或艱難或忙亂的往事會忽然歷歷傾出,你或許已在瞬間汗毛直豎、手心冒汗,但旁人卻永遠不會知道。

可是,有些記憶卻是隨著某個人而存在的。當然,有些名字你寧可一輩子都不要想起來,但有些人卻是因為時空流轉自然走出了你的世界,也不經意的帶走了某個階段的你。只有再遇見、聽見、被發現,主動或被迫想起了這個人,人生的某個階段才像忽然燃起花火一般斑斕鮮明起來,否則就如煙火消逝的闃黑夜空,即使存在些什麼,肉眼也看不出來。

就像那天,我忽然看見S的笑臉在螢幕上出現的時候,便不自主地怔忡了幾秒,然後她特有的低沉嗓音彷彿點燃的火線一般,劃亮了存在我記憶中的某個舞台,眼前閃過梳著長捲髮的她,因車禍腿傷而斜臥床上,我則坐在床邊和她談天的場景。畫面維持不久,在我回過神時便光滅消逝。但這恍然一夢般的感覺很奇妙,彷彿失憶症患者忽然看見足以拼湊過去的線索一般,催促我去追索那個舞台上曾經搬演的故事。

可是我並不積極。也許,容易被遺忘的記憶並非重要的記憶。

只是,一星期後我竟遇見了H。

那是在尖峰時刻的忠孝東路,我正奮力隨著下班人潮過馬路,人聲車聲喇叭聲加上交通警察的哨音,耳膜無法再去承受其他聲音的時候,我卻清晰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匆匆循聲望去,即使被安全帽遮去半張臉,我仍知道喊我的機車騎士就是H。我們在無法寒喧的大馬路上相遇,燈號一換,便各自隨車陣人潮散去。瞬間的照面,眼前竟浮現H站在我大學時代舊家庭院裡,對我叨叨絮絮的畫面。

H和S住在同一個記憶樓層裡,當然,還有不少人同居著,只是我離開那個樓層後,十多年來都不曾再造訪過。

我一向信奉勇往直前的人生信念,就像蛻皮後的蛇不再需要那些褪下的皮殼一樣,回顧那些被拋棄的「舊我」無疑是浪費時間。至今仍如此思量的我,在遇見H的後幾天,居然又冷不防和C面對面碰個正著。

如果那天我依例散步回家,不臨時起意坐公車的話,大概就不會有機會讓C把車停在站牌下,一步一步把我叫回十多年前那個記憶樓層了吧?當我有些無措的婉拒C敘舊的邀約,急急地跳上還看不清楚號碼的公車之後,思緒便不由得地焦躁起來,甚至有點生氣。

如果不是超級好朋友,經過十幾年的漫長時間,他們憑什麼覺得可以在大街上理直氣壯的喊我?還是,他們自覺是我的超級好朋友?那認知上的落差實在太大了。

認知的落差?想到這裡,我不禁苦笑起來。那個遺忘在十幾年前的記憶樓層,如果有個名字,應該就是認知錯亂的一年吧。

剛進大學的時候,誤打誤撞加入了一個至今我仍不明白成立宗旨何在的社團,總之那是一個利用各種活動過程(譬如讀書會、服務性事務等)不斷在討論、爭辯大學生定位、生命目標、社會議題、領袖風格等來獲得成長的團體。我很快就發現,那種事事追問意義,以及咄咄逼人的菁英姿態,和我所遵從的平凡美感、自在生活的調性全然不同,但因為進了這所充滿自治精神的大學,決心改造有「社交恐懼症」的自己,和絕不承認「讀文學的人總是缺乏思辯頭腦」的好勝心下,我沒有離開。

我用很多方法強迫自己辯才無礙,剛開始總是力不從心,但等到習慣了唇槍舌戰,又覺得快要不認識自己。我曾經因為隨口讚美一部電影好感人,馬上得到社友「那就好好來談談電影美學風格」的回應;因為感嘆人生還是要做自己心甘情願的事才好,而得到「請說明『心甘情願』之定義」的請求;甚至,對我表示好感的C,竟用「如果明天妳就要死了,那麼今天要做什麼?」作為首次邀約的開場。我總彷彿受到驚嚇,要愣一下才能調整自己適應他們這種自認是「白領精英」式的互動模式。

我對這樣人際關係感到辛苦,質疑自己發出的語言訊息,無論愛人或被愛,再也無法坦率自然。

當然,這所大學裡的學生大多有著成為「白領精英」的知識分子使命感,只是,這個社團的學習方式令人困惑。咀嚼了美學理論,卻毫無實踐生活美學的能力;批判了校園,卻缺乏實際參與改革的勇氣;只關在室內討論、辯論各種議題,名為追求真理,其實毫無作為,卻清高自傲。然後在畢業之後立刻出國留學、移民,當一個大國的小小螺絲釘,繼續在華人圈裡高談闊論,批判著台灣社會,等到選舉旺季便趕集似地準時回來投票兼看病、旅遊。

這其實是我最討厭的知識分子姿態,但是當時還是大一、缺乏自信的我,除了膽怯和懷疑,根本無從分辨。只任由這樣的社團生活把我的大一生涯攪得混亂不堪。當我終於覺悟而決定離開這個團體時,還要和當時身為社長的H展開「試論此社團之優劣」的辯論,H不僅使用電話,有一次還在晚上跑到我家舊院爭辯不休,不知情的人必以為我們是正在談判分手的男女。荒謬的是,我是被挽留的社員,卻被弄得筋疲力竭地更想逃離。

後來我便明白,所謂磨練與改造,應該是幫助自己去發揮自己所不知的潛能,而不是強迫自己扭曲原有的本性。我因此重新去發掘自己,頭也不回的大步向前走去。

所以,那一年也算是我的轉捩點吧,於是上天在十多年後用S或H或C來提醒我嗎?如果能夠選擇,我真正想再見的人,應該只有S。

S大我一屆,是法學院的學姊,大約也被社裡歸於「溫情有餘、思辯不足」的一類,雖然我們很少交談,但只有她,很早就看出我內心的不安,因為她說她自己也一樣。S出車禍的時候,正是我決定向這團體告別的時候。

在下雨的夜裡,我一個人繞過大半個台北市去她家探望她。交談的具體內容已經模糊,但相互傾吐的痛快卻成為我短暫社團經驗中最值得蒐藏的記憶。當時我便相信,比起高傲談論的許多人,我們更能掙得屬於自己的天空。

現在我果然看見S的天空了。身為某大國際內衣品牌經理的她,在各大媒體現身推介每季的新設計概念,留著俐落短髮的她顯得幹練自信,笑容則有不變的溫暖含蓄。

不知她最近如何?是什麼時候回國的?和長跑多年的男友婚後如何?住哪裡?有孩子嗎?記憶被撩起後,有時我會這樣想起S。甚至連上那家內衣公司網站尋找她的e-mail,但不得其門而入。

時間就這樣過去,我修完博士,換了新工作,開始搭捷運作為交通工具,也逐漸淡忘了這件事。

卻在捷運車廂裡發現S的時候,讓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她和先生帶著女兒,像是趁著五一勞動節休假去動物園玩回來的模樣。車廂比往常擁擠,一直站在她斜前方的我,大約五分鐘後才發現是她,她則因為開心地聊著天,無暇注意身旁的人。

很難以解釋的,一直到她要下車了,我才忽然從背後喊她一聲╳╳╳,怕車門關上正催促女兒快步下車的她驚愕的回頭,來不及反應便被人群簇擁著出車門,和家人站在月台上,她驚喜的喊著我的名字。這時車門就要關上,我不打算下車,連名片也沒遞給她,只在車廂內揮手微笑,看見她悵然的表情隨著電車開動而遠去。

也許有點奇怪,但在那當下,我只覺得這是最好的選擇。

車廂內的數分鐘,我沒在第一時間喊她,其實就決定了不敘舊的結局。因為,S一家三口溫馨的畫面,已經給了我想要問、想知道的答案,便已足夠。至此,我彷彿聽見那個因她而忽然打開的記憶樓門,重新掩上的聲音。

容易被遺忘的記憶該是被時間封箱的記憶。那些被鎖住的舊日姿態,成為青春的標本,不能隨你縱浪大化、穿越時空,走過人生無數境界,而神形俱改。當時人物,包括自己,都已成人生紀念品般的存在,忽然一見,既熟悉又陌生,心情還在舊日記憶裡迷走卻要強言敘舊,不如就讓它錯身而過,似真還假,虛幻在此,美麗也在此。

或許,這就是我不想喊住S的原因吧。

我毫無防備的,被打開那扇記憶之門,至少,可以選擇何時讓它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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