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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阮靜(下)    留言時間/Fri Jun 27 16:40:15 2003
 

阮 靜(下)

李志薔



  一個月後,婆婆終於帶阮靜出門。

  婆媳倆一前一後走在通往市場的路上,雖只是五分鐘的腳程,卻已足夠讓阮靜雀躍了。阮靜一到市場,發現貨架上的物資,豐饒得似一場狂歡的盛宴。豬肉是溫鮮的,幾副肝肺和蹄膀掛在橫條上,紅艷艷如一場熱鬧的野台戲。魚蝦蚌類則是千奇百怪,活跳跳,水漓漓的,帶著一點異樣的腥臊;還有各色各樣的水果菜蔬,橙黃綠紫的,煞是好看。阮靜看得眼花撩亂,腦袋追不上耳朵聽的,便經常起了激動與暈眩。

  有時候,婆婆也介紹︰這是誰誰誰的攤子,某某某是認識的。然而阮靜無暇注意那些;她先注意到別人的眼光。起先是訝異的注目禮,後來變成了好奇的窺視,然後目光流蕩到整個臉上,凝固成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那讓她更加暈眩和羞怯了。

  5•

  阮靜終於知道,南萬家並不屬於殷實的那種。

  剛來的時候,南萬天天出外做活,但她並不明白是怎樣的工作;只是經常看他污著頭臉回來,鞋底下,厚厚一層泥;衣褲上,有刺鼻的、鏽金屬的味道。後來阮靜才明白,南萬和阿邦一樣,也是個工人。

  沒多久,南萬在家休息的時間就越來越多了。

  休息時,南萬並不理她,只一個人躲在飯廳喝悶酒。阮靜就知道她的苦頭來了。喝醉酒後,南萬脾氣變得特別躁,晚上壓著她時,不斷往她臉上噴氣,熏得她暈眩欲嘔。這時的南萬是凶暴的,像盛夏的狂颱,肆意蹂躪她身上每一寸土地。

  這時候,阮靜會想起村裡許多女人的故事。大抵都是悲慘的。有人嫁到國外,才知道丈夫患了精神病;有人嫁給殘廢者;有人不斷受虐;有人則被推入火坑……臨走前,母親突然不忍,拉著她的手,跪地痛哭;反倒是阮靜心腸硬,堅持要上飛機。她相信南萬是個老實人。

  南萬的確是個老實人,至少不曾打過她。然而她在南萬身上看不到愛情;有的只是肉慾的眼神。心情好的時候,南萬會給她挾一點菜,買兩套衣服,這時候的南萬,憨憨的,訥訥的,就有那麼一點柔情似水的味道,但阮靜以為,那只是他對自己擁有寶物的一種疼惜罷了。

  夜晚,南萬入睡後,阮靜就擁有了她唯一的自由時光。阮靜躺在床上,鐵窗縫隙裡仰望那暗沈的月亮,便會生出許多無邊無際的幻想。她幻想著越南的流水、蟲唧、風、歌謠和家中絮絮的人語。偶爾她會想起阿邦;唯一不願想的,是她自己的未來。

  6•

  南萬的妹妹,三十出頭了,卻還雲英未嫁。

  阮靜經常背後偷偷瞅著她。小姑的身量高佻,一張臉,粉粉嫩嫩的,皮膚細白得彷彿可以掐出水來。阮靜和她站在一塊,不免生出一種卑微的羞怯感。尤其當小姑打扮起來,那一身流行與新潮裡,往往帶點活潑和高雅的氣息,整個人看起來,便如花朵般,玲瓏自在。

  阮靜穿過最亮麗的衣服,是拍婚紗照時租來的。新娘禮服套在身上,阮靜訝異鏡中的自己,竟也生出幾分嬌豔來;但相較於小姑,終究是鄙俗的那種。她的皮膚過黑,骨架過粗,穿起禮服過份莊重,有羈束感。

  小姑對她是有戒心的,對著外人的面叫她一聲大嫂;私底下,則是不喊她的。不過阮靜更怕小姑叫她,那聲音黏黏膩膩,像有什麼企圖似的。

  南萬的妹妹經常在外面「瘋」,有時很晚才回家。這時候婆婆就會讓阮靜準備消夜。消夜在火爐上滾沸,冒出騰騰的霧花,阮靜的一顆心也跟著騰騰滾滾的。

  有一次,小姑帶了陌生男人回家過夜,隔早,阮靜不經意在廁所撞見了,羞得抬不起頭來。那男人,精斥著上身,下半身掛了一條短褲頭,睡眼惺忪的,就把她當成了傭人。阮靜一急,更加手足無措了。這時,她從半開的門縫裡瞅見了橫臥著的小姑。她穿了一襲鏤空的薄紗紅襯衣,長髮向下垂成一匹森黑的瀑布,髮隙裡一雙晶亮的眼睛瞧出來,慵懶中,透著一股撩人的風情。於是,阮靜剛出口的辯解遂咿咿啊啊起來,成了一種模糊的呻吟。

  南萬的妹妹讓阮靜想起家裡的四個妹妹。

  她還記得喜宴那天,南萬在村裡擺了三桌,宴請所有的親友。啤酒和可樂是城市裡載來的,用冰水浸著,菜色也是極盡奢華。父親顯得很高興,要阮靜也陪著喝,他自己則是早早醉了。

  那晚,回旅店前,父親緊緊握著她們五姊妹的手,對她說︰「有了這筆錢,家裡的田地就可以保住了。」那表情是莊重的,帶點離愁和哀戚。說到底時,眼淚就落下來了。

  阮靜想念家鄉的一切。越南的親人,農村的生活,食物,節氣,種種。那天,她趁婆婆午睡,偷偷拾起了紙筆,用她僅識的幾個大字,歪七扭八地寫下她對家人的思念。但她不敢告訴南萬,更不敢讓婆婆知道。

  那晚,阮靜隔著鐵窗,悄聲對月娘唱歌時,不經意又想起了南萬的妹妹。

  那一刻,阮靜的思緒便茫然了起來。

  7•

  水土不服,阮靜老是覺得噁心,暈眩。

  然而打從在越南等簽證開始,她的月事就不來了。阮靜很恐慌,偷偷向母親傾訴,母親又告訴仲介,然後南萬和婆婆就有個準了。

  等到秋天,健保證明下來,南萬就帶她去做產檢。醫師恭賀說︰是個男孩,預產期在明年一月。

  一月,正是家鄉的乾季。霪雨早停了,湄公河水位下降,又回復往日端莊穩重的形色。天地間,所有的莽原和田野都褪去了青綠,轉成一色蒼蒼莽莽的黃。這時,才是農人真正清閒的時刻。父親會坐在門口,泡一壺生茶,點一枝水菸,瞇著眼,呼嚕呼嚕抽吸起來。母親則開始張羅金桔、薑糖、椰子和杏枝等物資,以迎接新春的到臨。到了黃昏,遠處會升起炊煙裊裊,當中隱隱有琴音繚繞。這時候,阮靜才停下手邊的工作,和父親坐在稻埕上,聽少女的歌聲在田野的上空迴盪,不多久,又會有青年的應答傳來。往往,阮靜聽著聽著,一顆心就會軟綿綿地,跟著歌聲飛揚起來。

  然而此刻,阮靜的心情是暗沈的。

  只晚了幾個禮拜,沒人察覺異狀。但以女人的直覺,阮靜肯定孩子不是南萬的。

  那天,阮靜還在老師家學中文。晚課後,十幾個女孩並排挨擠在臥舖上,輾轉著,吐息著;因為沒有風,密室裡,就瀰漫著一股腥躁的體味。蟲嘶從樹林裡滲進來,將月光撥弄得格外嫵媚,地上清一片,暗一塊的窗影,襯得那瓷器一般胴體,更宛如古墓陪葬的仕女,安靜而順服。

  阿邦喚醒她的時候,阮靜以為自己是在夢裡。

  月光下,阿邦的臉像被水浸泡過似地,蒼白中,帶著一種慘澹的悲哀;整張臉,只剩下兩顆幽深黑眼珠,還在訴說深不見底的思念。

  那晚,阮靜把自己奉獻給愛情。她和阿邦躺在密林裡,激動地探索著彼此。月娘在天上窺視著,蟲鳥隱在林裡喧噪。阮靜一點都不感羞恥,她忽然變得很淫浪,把所有的恨與愛都化成了齒痕,嵌入阿邦的肩膀。悶哼聲在樹林裡低迴著,起初是渾濁的,沒多久就變得格外響亮。到後來,他們倆都哭了。淚水掛在阮靜的臉上,晶亮透明,閃耀如永恆的星鑽。

  產檢當晚,南萬在床上性致勃勃。他慢慢褪去阮靜的衣服,動作是興奮而緊張的;眼底下,卻閃爍著幸福的溫柔。阮靜像屍體一樣平躺著,她覺得自己對不起南萬;然而她知道,南萬的笑顏裡,懷抱的是傳宗接代的喜悅。

  她突然使性和他鬧彆扭。第一次不肯順服。

  她不想把一切都給出去。她要南萬嚐嚐苦頭。

  8•

  隔天醒來,陽光透過鐵窗撒滿阮靜的身上,給她一種刺刺癢癢的感覺。

  阮靜起床,挺直了腰桿,察覺肚裡孩子朝她蹬了一蹬,那種感覺,是新鮮而動人的。床上南萬還在沉沉地睡著,牆壁上,家鄉帶來的那幀合照在陽光下熠熠閃耀。

  她對著鏡子輕撫肚皮,想起婆婆談起未來長孫時的笑容,心中莫名地得意。她用母語輕輕喚了自己的孩子,望著鏡中的人影,第一次,阮靜笑了起來。


  刊於 2003.1.6-8 中央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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