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歌 | 李志薔 |
這座由空心磚砌成的牆,長約莫二、三公里,一個半人高,從北逆時針向南方逐漸延展成半圓弧狀,宛如一條幽靜的護城河,圈囿住這帶低矮、擁擠的違章建築。牆頂每隔幾公尺便豎立一道鐵竿;鐵竿上整齊纏繞著蒺藜狀的鐵絲網,予人一種森嚴、險峻的幻覺,於是連同牆外那片被鐵絲割裂的青山,看起來便異常地神秘而遙遠。
牆面苔痕斑斑,像灰白的泥地上溼濡著一灘灘青綠的積水。偶爾幾處牆壁會畫滿年代久遠的塗鴉;或者某些陰溼的地方終年散發著腥臊的尿臭。偶爾,牆縫間會奮力地鑽出幾朵不知名的小花,黃的、紫的,懸在微風裡招搖著。
牆的南邊是一帶狹長、廣漠的區域,疏疏落落矗立著幾座鋼骨結構的龐然巨物:那分別是水泥廠的廠房、數十樓高的灰石原料塔,以及燒窯的巨型煙囪。廠區裡終年傳出金石敲擊的巨大聲響,並且不時冒出濃濃的黑煙。每當春、夏西南季風吹拂的時候,泥灰和煙塵便會隨著風勢飄揚,瀰漫在整個街區;若是狂風乍起,瞬間飛沙走石,天空白茫茫一片,整面牆就籠罩在塵埃的迷霧裡了。附近的貓、狗紛紛走竄,街裡的居民掩門閉戶,彷彿真是電影中荒漠邊境的景象。
我成長的這一帶街區便因牆而得名。居民們用草根性濃厚的台語喊它叫「壁腳」,指的是牆壁邊緣的意思。街裡的巷弄盤曲錯節,猶如老樹的鬚根,纏繞著這帶早期以鐵皮、木板搭起的簡陋房舍,自成一個封閉的區域。往東,一條數米寬的大道猶如一把利刃,割開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馬路外圍,一簇簇樓宇森林有如燎原之火,迅速向市區蔓延過去,其崢嶸突兀的景象,彷彿一群傲視穹蒼的巨人。
早期這裡本以炸山採礦聞名。印象中,街裡的居民大多是依賴水泥廠的工作維生的。從街口算起,依次是採石工、搬運工、卡車司機及電銲工人,間或有幾戶賣吃食的人家,做的也都是水泥廠工人的生意。所以儘管這裡曾經號稱是全世界空氣污染最嚴重的地區,居民在泥粉堆裡打滾慣了,自然不以為異。就像炸山這項特殊景觀,外地人視為極度危險的生活威脅,居民反倒等閒視之,把一天早午晚三次的炸山警報當作是定時鐘;只偶爾當飛石砸毀房舍或不小心傷了孩子的時候,才會看見水泥廠派人來修繕、慰問,間或賠錢安撫了事。因為工作的到底都是自家人,若要追究責任倒也糾纏不清。據說,當初建牆就是為了隔開炸山採礦的危險區域。興建之時,全鄉動員,男人挑磚填土;女人端茶送水,一寸一寸疊起這座險峻的高牆。
時日一久,牆邊便成為街坊們聚集的場所:白天,男人淌著汗水在水泥廠裡拼鬥的時候,婦女們便三五成群地擺起龍門陣來,以打發這漫長無聊的早上。矮嬸婆和幼枝嬸她們會定時聚在一起玩四色牌,嘻笑辱罵的聲音,經常是鄉里間最熟悉的音韻。近午時分,幾個背個襁褓的少婦會就著牆邊搭起的爐灶生火,然後呼喚小孩爬上附在牆緣的木梯,為水泥廠工作的父親送飯去。有時候,阿水姨會順便端來香噴噴的菜餚供大夥牙祭,這時牆邊遊戲的孩子就會圍過來搶食,不時還傳來爭執的聲音,弄得大人要經常中斷她們的牌局,以撫慰哭泣的幼童。
午後,偶爾在更遠的牆邊,會看見阿旺伯和幾個肢體傷殘、或是失業的男子圍蹲成一圈聚賭,玩的大多是「十八啦」或是「象棋麻將」一類輕便的賭法。他們通常口裡叼著菸,一瓶米酒相伴,邊吆喝邊掄動手臂,激動的臉上青筋暴露著。尿急的時候只要往牆邊一掩,瞬間熱騰騰、濁黃的尿液滋養了牆腳的花草,卻也讓牆邊的幾個區域終年瀰漫著腥羶的臊臭。
而我們這些年紀稍大的孩童早已野得管束不住,紛紛游竄在潮濕黝暗的巷弄之間,玩起「官兵捉強盜」的遊戲;或者,跑到更北牆邊的廟埕內偷看乩童起乩,並不時對那演練「八家將」的鄰家少年發出歆羨的讚歎,想像著有朝一日自己也「扮仙」時的那種神氣模樣。有時候,大夥也會禁不住心底的熱望,幻想著如何跨到牆外的世界去冒險。
那時,牆對孩子而言就像是世界的邊境。牆外的世界充滿了各式各樣的禁制與傳說,彷彿跨過那個界線便是另一個神靈與鬼魅的國度了。據說,日據時代,那一片芒草所遮蔽的區域曾是萬人塚,而其後那座神秘的山則存在著許多防空壕和軍事要塞。平日大人禁止小孩進入,無事亦少有人入內徘徊;除了山腹開放採礦的地帶偶有人車蹤跡外,關於牆外世界的想像,多半是從山裡抓蛇、採藥的叔伯口中得來的。
(待續........)
(本文獲 第一屆台灣文學獎 散文優等獎)
刊載於 1998.11.19-11.20 民眾日報本土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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