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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15號出入口(下)    留言時間/Thu Nov 3 12:26:09 2005
 

15號出入口(下)

李志薔


圖◎簡漢平

醒來時他還在喘氣,鼓盪的思緒停不下來。恍惚間他看到那男孩,穿著制服的,夾在一群同樣制服的學生之間。

他匆匆跟上前去,又被吞入轟隆馳去的巨蟒腹中。

隔著幾個人的距離,他用力嗅著車廂內的吐息。抹過濃髮油的業務、趕回家做飯的婦女、提早蹺班的公務員、活動過流了一身汗的軀幹,青春的潮騷。他緊緊盯著男孩。

那男孩攀在橫樑上,撐出削瘦挺拔的身軀,他臉上的汗毛正滋滋冒著,鬍根從唇畔崢嶸地突露出來;但那面目還是稚氣,帶著春風吹過堤畔的楊柳意。他試著再接近一點,便聽到自己的心跳。

這列車,不知將載他往哪裡去?他只能恍恍惚惚跟著那片影子,淹入愈來愈洶湧的人群之中。然後隨著呼嘯的車聲、哨音上下電扶梯,同人們挨擠著、磨蹭著,進入那光影漫漶的甬道。行屍走肉一般。

他漸漸覺得呼吸困難。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回到方才的夢中。

夢中那影子逐漸明晰,短髮、微髭,如雕像般光滑的面容,虎豹般精悍的肌肉,令人不捨撇離的目光。他發現自己游走在金門的坑道裡。

隧道四通八達,潮溼的壁面反射陰鬱的藍光。水不斷地滲透、滴下,答答答——答。他聞到空氣中,流盪著的男性的體味。

那年,他才三十幾歲,有著一張精瘦的臉和野獸般勃起的腹肌。他一路從小跟班做到士官長,隨部隊輾轉從內地流浪到基隆、屏東、澎湖和金門。在那樣日與夜不停變化的光影中,漸漸喪失了時間感,地理環境的劇變也失去了意義。生活對他而言,只是不斷重複的操練、勞作和流不完的汗水。

終於,他停在太武山的坑道口,光與暗的交界。

他遠遠注視著那個二等兵,短髮、微髭,古銅色的肌膚如虎豹躍動,臉上的汗水,在烈陽下閃爍著鑽石般的光芒。他記下了他的身影、他的名字,夜裡反覆拿出來溫習,那煢煢閃耀如星星般的眼睛。

寒冬裡的一天,冷風颼颼響過坑道。一群男人在高粱的催促下都泥爛了。

家鄉的風景、村野傳奇都被拿出來,變成吹噓的談資。岩壁在旁邊聽著,咻—咻—咻,發出一種愚弄的笑聲。他發現聽眾裡有黑影人立而起,默默往浴室走去,他以為他吐了,起身默默追了過去。

昏暗的燈火裡,蜷曲著一個暈開的人影,他聽見頭頂上岩壁「答—答—答—答」的低泣聲。那二等兵轉過臉來,垮下的鼻眼乾嚎著說︰「我想家呀……」

他又何嘗不想呢?家鄉的圖象,陡然從枯竭的泉眼噴起,他的一顆心也溼成了綠洲。二個男人遂哭哭啼啼地溶成一團。

他忘了是不是酒精的因素,甚至忘了那二等兵的名字,但他記得他伸出手時,另一顆心也著火般躍動起來。

他聽見坑道裡冷風咻咻咻地笑著,岩壁上燈影搖曳,二重糾纏的影子。

 ●   

寒風颼颼灌進胸口。地上的落葉被轉成了漩渦,隨著風勢飄向遠方。趙學平一抬頭,發現時移境轉,自己早已出了捷運,立在信義計畫區多風的高樓峽谷之中。

天色慢慢轉暗了,他望見天際線後僅餘的一抹殘紅。

「該回去了吧,不知家裡那條黑狗會不會餓著?」他不禁猶豫了起來。

但男孩的身影立刻又閃過他的眼前。

遠處燈火熒熒閃閃。他腳步凌亂地跟著,像遇暴風雨的船隻緊緊盯著燈塔的方向。但男孩的身影一下子淹沒在人海之中,沒多久,趙學平便發現自己追失了方向。

他停在華納威秀門口,喘息著,眼前紅男綠女一波波游過璀璨的牌招底下,亮麗的身形倒映在櫥窗上,像玻璃缸裡五彩繽紛的魚。

不遠的中庭裡有樂團在演唱,隆隆的樂音隨著震耳欲聾的尖叫一波波傳來,刺得人心慌。廣場上煙霧瀰漫,五顏六色的光束和煙火染紅了一整片夜空。

一座青春的烽火之城。

他感到心跳急促起來,連呼吸都有困難。但他已無路可退,他隱隱約約又望見那座燈塔。

他被那燈塔引入了急湧的漩渦,迎面而來的盡是一張張汗濕的臉孔,年輕的面孔:胖的,瘦的,冷漠,跋扈,或歇斯底里的臉孔,彼此推搡著、擠軋著。他一咬牙,踮起了雙腳,奮力從中間擠開一條血路,他的衣服、頭髮都被弄散了,但他再也顧不得了。

好狼狽擠上電影院二樓,卻發現過道裡密密麻麻塞滿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嚶嚶嗡嗡交談著。封閉的空間裡充塞著髮膠、香水、口紅、和潮濕的體味,他再也聞不到春風拂過堤畔的楊柳意。

從頂上望去,那一顆顆頭顱湧動如波浪,他只能勉強從縫隙裡,窺見一排綠熒熒微亮的出入口。

男孩就站在15號入口前,身旁依偎著一個同樣稚氣的少女。

他被擠在人群裡動彈不得,一顆心卻不斷往下沉落。

黑暗中不知哪裡傳來一聲尖叫,海水便一寸一寸漫溢上來了,幾乎要淹沒他的鼻口。他意識到背後的人潮高高地鼓盪起來,強大的力量簇擁著他不斷往前挪移。

那是個人流的大漩渦,進場的觀眾彼此推擠、踐踏,發出驚心動魄的哀嚎。他察覺自己雙腳陡然騰空了,整個身體竟隨著湧動的人潮漂流起來。他拚命掙扎著、呼救著,卻嚎不出任何聲音。有一瞬間,他感覺呼吸漸漸停止,意識正一點一滴流失。眼前閃過的盡是模糊的殘影,哭泣、尖叫、滾沸的人語,還有殘破不全的鄉音。

他聽到老傅喝醉酒的那晚,死抱著他哭說:「天殺的!我們為什麼會來到這座小島?」

他依稀聽見那嗚咽的船笛和隆隆的砲聲……



他發現自己又踩在家鄉的土地上。

青色的高粱田一望無際,白楊樹靜止在遠方,空氣裡有他熟悉的泥土味。他在漫過腰際的高粱桿裡狂奔著,呼喊阿丁的名字。

他依稀還記得前一夜,穀倉裡出軌的儀式,二重糾纏的影子。那一年,他和阿丁都還只是十五歲的少年。他忘了是怎樣開始的?但他記得阿丁伸出手時,他的一顆心也著火般躍動起來。

冷風吹過穀倉縫隙,咻咻咻訕笑起來。他同阿丁並肩躺著在禾桿上,一顆心卻直直往下沉落。屋外蟲聲唧唧,月色忽明忽滅,阿丁忽忽轉過臉來,依偎在他的懷裡說:「誰都不能拆散我們……」

他緊緊摟住青梅竹馬的愛人,半天答不出話來,鼻裡卻聞到遠方傳來煙硝的氣味。

煙硝漫過來了,炮火逼近他們的村莊。他在麥田裡,聽人說阿丁被部隊抓兵了,放下農具便往家裡衝去。他奔過麥高粱田、繞過白楊樹,找遍阿丁家的菜圃和馬廄,只換來旁人迷惑的眼神。

那一刻,他意識到自己要永久失去阿丁了。

他驚慌地往家的方向奔去,卻看見母親茫然地站在門口。隔著一段距離和母親遙遙相望,他的淚水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遠方隱隱有砲聲隆隆,空氣裡流竄著肅殺的氣息,他抬頭看看天色,一咬牙,嚎出一句:「我走了!」便頭也不回地往軍隊的方向追去。

誰知這一路便追到青島的港邊。

當時,港邊已是一片末日景象,舉目所及盡是逃難的人潮。人們扛著行李、攜家帶眷,無頭蒼蠅一樣東奔西跑。遠方的烽火把青島的夜空點得燦亮,但他四處尋不到阿丁的蹤影。

正在猶豫的當口,他聽到一聲尖哨畫破天際,背後的人群驟然湧動起來,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夾著哀嚎、呼救和慘叫聲,推擠成一團。還來不及問清狀況呢,他便被抓伕的軍隊強押著,糊裡糊塗進了船,捲入了那場時空纏錯的漩渦。

那是他這一生永遠也走不出去的迷宮。從此之後,他發覺自己被遺棄在縱橫錯雜的甬道,再也不曾找到任何出口。 ●

自由時報副刊 2005.5.17


出自:《台北客》 李志薔 著 寶瓶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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