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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夢人新聞台

標題∕作家之死（下）

留言時間∕Wed Apr 19 16:00:32 2006

作家之死（下）

蔡銀娟

文字逃跑了！像一個新娘偷偷逃離了婚禮現場。

文筠辰臉色蒼白地望著電腦螢幕…得獎感言，只擠出稀稀疏疏的兩三行。

五天後，文筠辰交出得獎感言，平平淡淡的，像擺了兩天的熟開水。當得獎名單公佈在報上時，人們紛紛來恭喜她，真心的、不真心的，沒有一位注意到那篇小感言的異樣。副總經理接見她，要她再好好努力；主管從此也不太修改她的文案。報紙雜誌邀稿，不再限於書評或是摘要──因為她現在已經算是半個作家。

但，奇怪的是，文筠辰的文字好像越來越平板，有如失去生命似的。沒人知道是從何時開始，但這個現象已經漸漸浮露出來。她把企劃部的中秋賀卡寫成“給我報報”的型式，雖然這一招早在上次公司缺人時就已用過，但上次的徵人啟事寫得活靈活現、趣味橫生，而這次的賀卡卻顯得畫虎不成。

沒過多久，當某位廣播新人類即將上市的書籍，又再度出現“給我報報”式的文案時，辦公室的竊竊私語便開始三三兩兩地聚集起來。

像一座被遺棄了的古城，四周卻矗立著高聳入雲的大廈。文筠辰感到孤獨。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其實我就是文筠辰，只是一直都瞞著你們而已。

有次姑媽問我現在都在做什麼，我就說我在作文案企劃，姑媽卻老是不信。我跟姑媽說，記得上次那個文學獎沒有，就是文筠辰得首獎的那個文學獎沒有，其實那個文筠辰就是我。我就是怕得獎後太紅了，所以才把自己名字倒過來寫，貼了一張國中同學的照片寄去。姑媽罵我是神經病，其實是她自己不了解，我最在乎的只是我的作品能否發表，出不出名並不重要。

我又從衣櫃裡拿出一本上個月的雜誌說，看看這篇，看到這篇沒有，這篇就是我寫的。人家那個台大理學院的教授，忙得像什麼似的，要不是我們主管跟他是老朋友，他哪肯幫我們公司推薦ＥＱ？其實他那天看了我幫他擬的草稿後，不但一個字都沒改，而且還陸陸續續叫我幫他寫了其他幾篇──你還以為這些都是他自己寫的呀？！

雖然鐵一般的事實擺在眼前，但是不管我怎麼說姑媽就是不信。我還拿出衛斯理穿越沙漠的這一段小說，跟她講這就是我將要用文筠辰的名義所發表的第二個短篇，然而還是沒用。

沒辦法，誰叫我之前一直都瞞著大家呢？可是現在卻弄得大家都不相信我了，這讓我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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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筠辰無力地攤在床上，任由那些挫折與沮喪向自己襲來…

她寫不出任何小說了。自從獲知得獎的那天起，她的文字便突然硬邦邦地死去，沒有任何預警地──正如她的失業。

像是被背叛的凱撒，她垂手放棄了自己…二個月以來，她試著去面試那些文案企劃的工作，然而在這經濟蕭條的羅馬，一切都像那些突然圍殺她的親信！

是的，她曾是一個皇帝。在文字的世界裡，她統御得如此生氣勃勃。然而一夕之間，文字竟然背叛了她，獨留她與這個世界奮戰──與那些冷言冷語奮戰，與那些逐漸稀少的邀稿奮戰，與主管逐漸收回的尊重奮戰…她是如此的勢孤力單，而她竟不懂這一切演變到底是為什麼。

她想起她的國中同學陳芸文，一個常常自言自語的奇怪女孩；那時候她們兩競爭得好厲害…小說得獎消息見報的第二天，她接到陳芸文電話，這使她有點詫異。她十分客套地應答著，客套到連對方的電話號碼也忘了問。

「作家之死…」她想起電話那頭的聲音。那聲音自顧自地暢談自己的寫作計劃，彷彿只是在跟一個聽筒講話──

一個失意的作家，因為懷才不遇、窮苦潦倒而自我毀滅…她記得當時電話那頭的聲音好像是這樣說的。然而一個多月後，她才知道那通電話來自一個精神分裂的病患，一個她所不認識的陳芸文…她忽然害怕起來，彷彿那些話是一帖魔咒，她後悔自己為何也要來寫這個題目！然而以她現在的處境，她最有靈感的也是這個東西… 她又想起那個午後的夢、那些曾在她體內喧喧嚷嚷的聲音。某些東西從她體內搬走了，某些地方成了空城；而她是被遺棄的，沒有任何理由。

被世界所遺棄？…她怔怔地望著電腦。床頭的筆記型電腦上，就像當初她的得獎感言般，只有稀稀疏疏的兩行字：
　　　　

《作家之死》

十五年前，當我還是個國一的小女生時，是很迷小說的。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的確很有想像力吧？

構思衛斯理與喬峰時，我便想像著這篇就是文筠辰的處女作；看《香水》時，我便想像著她對公寓樓梯的神經質。我想像她衣櫃裡的過期雜誌，我想像她失去工作，我甚至想像她充滿同情地在想像我。

我的確是文壇的明日之星，不是嗎？我編的故事太優美了，沒有人會不相信的——喔，當然，我偶爾太投入了，會誤以為自己真的就是她，所以姑媽才會不相信我的話。但這有什麼辦法呢？一個名垂千古的文豪，其創作的路程總是坎坷崎嶇的，所以我一點也不會怪她。不過你可不要也以為我是瘋子，我問你，馬奎斯寫了那麼多奇奇怪怪的東西，哪個是正常的？大家還拼命拍馬屁，說他是什麼魔幻寫實！我告訴你，我只是想像力豐富了一點，其實這才是文學天份…哎呀！你們在幹什麼？… 走開！走開！我不是瘋子，你們不可以關我…不要戳，右手不要戳，血都噴出來了…我要去廁所，我要躲去廁所…
　　　　　　　　
我已經決定了──我要成為大作家，我要趕快把喬峰的對話想出來。等我完成了小說、拿到了首獎，你們就再也沒有人敢說我是瘋子了。

《1997年竹塹文學獎〈短篇小說評審委員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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