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人新聞台
標題/湯味    留言時間/Thu Jun 22 11:50:33 2006
 

湯 味

李志薔

  我把燙過的牛肉從鍋中撈起,冰水裡涼透了,再通通倒入琺瑯瓷的燉鍋裡。褐灰色的肉塊一下子沒入橙黃的湯汁裡,竄起的霧花隨著氣流騰升,暈濛了我的視線。隔著一層薄霧看去,餐桌上食材凌亂散置著。生薑刺激、大蒜辛辣,漫流的血水瀰散出一股腥羶,凝滯的空氣裡隱隱飄盪著洋蔥刺鼻的氣味;我彷彿浸泡在記憶的蒸汽浴裡,被腥燥的溫度逼出一身熱汗。

  妻在背後抱怨廚房有如烽火連天的戰場,聲音化入翻滾的牛肉湯裡,像秋日墳上吹來刺骨的寒風。我轉頭默默凝視天邊的一輪殘日,從記憶的斷簡殘篇裡認真追索著煮湯的程序。窗外,一枚楓葉悄然落下,染紅一地的蕭瑟。這北地的英國,初秋的景象,果真和家鄉是大大不同了。

  記憶中,彷彿也是這樣的一輪殘日,炎夏還未全面潰退,島國南端的榕樹依舊油油地綠著。我特地在父親節請假回家,探望久病失業的父親。母親高興極了,提議全家去上館子;父親默不作聲,只騎著腳踏車往市場裡去,說今晚要煮一鍋我愛喝的牛肉湯。

  一整個下午,父親就泡在後面的廚房裡。那件終年不變的藍夾克和套頭呢龍帽將他全身緊緊地包覆著,只露出一顆疸黃的瘦臉,還依稀可以分辨他昔日的容顏。燠熱的廚房裡蒸騰著牛肉、生薑、辣椒和洋蔥嗆鼻的氣味,像空氣裡懸浮著某種痲痹味蕾的分子,將冷熱不分的父親團團包圍起來。煙霧中,我窺見汗水從他多皺的額頭流淌下來,那骨瘦的身形便如同一根乾癟的浮木,在晃動的熱浪裡載沈載浮著。

  母親老是抱怨父親把廚房搞得亂七八糟。她說起話來口無遮攔,指使父親鍋鏟如何使用,菜應該怎麼洗,「牛肉不可以燙得太老啊!湯上的渣滓應該馬上清除才對……」父親動輒得咎,像個舉足無措的孩子,只是低著頭唯唯諾諾。對一個失去戰場的老人而言,生活裡,母親才是掌控一切的霸主吧。

  打從父親患病,工作時有時無開始,在家裡便喪失地位了。母親的伶牙利齒,讓原本沈默的父親更加沈默了。每天只一個人縮在牆角喝酒,將那惹人厭煩的台語老歌放得震天價響;那件灰藍夾克、咖啡色套頭呢龍帽彷彿是他刻意築起的城牆,將旁人和世界阻隔在外,只偶爾當我從台北回來的時候,才會跟我叨唸一些往日的故事。

  故事千篇一律,不外乎當初如何從貧瘠的台南鄉下移居到高雄謀生;如何赤手空拳在亂石火堆裡掙出一條活路。興致來的時候,父親會微瞇著眼,像一台故障的放映機,反覆播放著記憶中老掉牙的風景,風景裡有嘉南平原廣漠的田野,打狗山上炸山採礦的壯志豪情;偶爾也有愛河邊尋歡問柳的風流韻事,或者煉鋼廠裡水裡來、火裡去的驚險事蹟……窗外的一輪紅日把晦暗的廳堂迤邐成一條金黃的小河,彷彿男人悲涼的身世,盡在這陋室的一角幽幽傾洩。而我只記得,那一刻,父親那光影交錯的老臉顯得頗不真實。

  霧氣不斷騰升,滾沸的湯汁發出噗噗如嗚鳴的聲響。我把大火轉成小火,依記憶順序加入洋蔥、蘿蔔、大蒜和金針,待湯汁由清轉濁,再置入中藥滷包,細火慢燉。原本灰澀的牛肉吸飽湯汁,變得潤腴肥軟,浮油漂在湯汁上,閃燦著金黃如夕陽的光影。

  牛肉湯的煮法是父親自己揣摩出來的。父親說食材最好選擇上等的牛筋肉,燉時宜用陶土培製的「狗母鍋」,再以茴香、肉桂和八角填塞的滷包提味,待牛肉被洋蔥、大蒜和生薑除腥之後,再添入番茄佐湯,勾出淡淡的甜味。另外火候極需講究,燉時要用慢火燜熬數個鐘頭,讓「狗母鍋」孔隙裡日積月累的食物精華隨著泥味融入湯汁,才能提煉出絕佳的風味來。就像父親經常掛在嘴邊的,人生就如魷魚乾,要慢慢啃,才能啃出味道來啊。

  記憶中,我常見父親一個人守在爐邊,耐心地調整火候;然後一絲不苟地置入各種食材。那細細呵護的動作,就像疼惜一個孩子,不知要灌注多少心血;然而父親往往只是淺嚐幾口,便又躲到一旁喝起酒來了……

  熱霧遇冷凝結,鍋蓋上縱橫漫竄的水紋,恰似父親汗溼潮紅的兩頰。鍋裡牛肉越熬越香;然而父親的晚年,卻是一團糟粕。

  當時,父親才六歲,祖父便被充員到南洋,從此音訊全無。父親養豬放牧,一面要照顧殘疾的祖母,一面要撫養三個年幼的叔叔。十三歲那年,父親隨著農村的移民潮,隻身從學甲來到高雄的炭行謀生。城市未能成就他青春的夢想,無意卻成為飄浪的過程中生根的地方。四十餘年來,父親採過石、煉過鋼、做過小販和流浪的建築工人。火星灼去他一隻眼睛,鐵漿和飛石在他身上烙出大大小小的傷疤;焚燒的烈焰並未在他身上錘鍊出耀眼的晶鑽,反倒是家庭的重擔漸漸磨去了他奮鬥的意志。那青春的肉身,就如同這鍋裡熬煮的牛肉,在吸飽了菜蔬的精華之後,成為親人口中美味的佳肴;而那渙散的軀架、無所指望的眼神,也似被吸乾榨盡的狗母鍋一樣,再也難現光澤了。

  窗外那枚落日漸漸黯淡下來。北國的秋意更濃了。這沒落帝國的餘韻,竟也變得如此地蕭寂。妻囑我將湯上的糟粕瀝盡,一鍋澄清的好湯霎時便溢出滿室的的醇香。灑上蔥花,漂浮的肉塊在黃綠橙紅的菜蔬間輕轉著,慢緩緩若一只力盡的陀螺。我輕輕闔上鍋蓋,繼續以小火細煨,接下來只剩最後一道手續了。

  失業後,父親便堅持一個人獨自吃食。尤其是在檢驗出糖尿病後,醫生叮囑不能沾甜,父親往往在加入番茄之前,先舀一碗,然後自己縮在角落裡,配米酒頭獨酌起來。於是,我經常聽到母親的怒斥聲從後頭響起:「又去喝馬尿了,留這亂七八糟的廚房讓我收拾……」

  記憶中,那天的湯味美極了。蘿蔔、菜蔬熟軟如泥,筋肉浮在澄紅的湯面上,望之如琥珀凝脂;肥腴的牛肉入口即化,番茄的汁液化入湯裡,釋出一股濃濃的甘甜;暖暖的香氣及熱力,全家人都吃得酣暢淋漓。席間,妹妹提及父親節禮物之事,母親暗示我該給父親一個紅包。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口袋。內心交戰著。

  台北飄浪多年,只顧著實踐自己的電影夢想,生活早已入不敷出,身邊並沒存下多少錢吶……望著父親羸瘦的身影,心中不禁遲疑起來。

  最後,終於還是以「給他,也是跑去買酒喝了」來說服自己。

  那晚,拆封弟妹禮物時,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笑容把兩頰僅餘的肉往外推擠,逼出眼角刀刻般的亂紋。那近盲的左眼,像一潭死水,直勾勾地瞅著我;而我,卻只能縮在餐桌一角,盡扯些無關痛癢的事。直至父親真的絕望了,才推說出去買酒,尷尬地隱入夜色之中。

  直到我離去前,好久好久,父親都沒有回來;只留下桌上那杯未喝完的酒,和半碗牛肉湯。

  父親離世後,我依然飄飄泊泊無所建樹,家庭重擔落在妻子身上,不免時常要遭受奚落。幾番浮沈,隨妻子的工作遷居英國之後,終能體會異鄉遊子的愁緒,對於父親那牛肉湯的滋味,更是久久難以忘懷了。

  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到倫敦的中國城裡蒐集材料。牛肉、生薑、金針乾、大蒜和洋蔥,在在俱全,唯獨台灣番茄一類遍尋不著。連那祖傳的「狗母鍋」也只能以琺瑯瓷燉鍋權充了……

  關閉爐火,一鍋湯已經煮好了。
  我盛了一碗站到窗口,面對北國的秋色,靜靜憑弔天邊的一抹殘陽。

  少了一味番茄,那牛肉湯喝起來,竟是苦的。


選自爾雅出版社《甬道》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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