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頭先生 | 蔡銀娟 |
光頭先生其實並非光頭。只是他的頭髮禿得太嚴重了,討厭他的我們,便老是在背後戲謔地稱他大光頭。
其實,光頭先生是我在這所學校第一個認識的人,因為他是我們宿舍的舍監。剛到英格蘭這個小鎮、拖著兩箱大行李報到的我,一開始對他的印象還不錯。一張圓圓的臉,白膚碧眼,頂著微凸的啤酒肚,笑起來有一種中年人的和氣,讓我慶幸自己的留學生涯有了美好的開始。
只是,這個美夢很快就幻滅了。因為,跟我們一樣住在宿舍的他,不知為何就愛到處視察,一天到晚管東管西,彷彿他所負責的並不是一棟研究生宿舍,而是一所軍營。大家常會私底下打趣說:那個40歲的光頭是不是單身生活太無聊了,所以老是來找碴?哪個好心人去救救他吧!
每兩個月他就整潔檢查一次,馬桶刷得不光亮便警告。防火演習一搞就三小時,每個人都被趕到廣場發呆。最神奇的是他三不五時就來個臨檢,看看我們有沒有隨手關門:廚房的門,臥室的門,衛浴的門…無論天氣多悶熱,室內多不通風,只要我們沒把門隨手闔上,就處分。
剛開始,同學們都非常反彈──這裡可是民主國家,房門關不關是我的自由,你憑什麼管?然而,光頭先生拿出厚厚一疊密密麻麻的文件,說大家當初申請時就已簽名同意了校規,不服的人請自便。大夥兒一看都傻眼了,真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只好繼續忍氣吞聲,過著隨手關門、偶爾忘了便被罰的日子。
沒想到,有天黃昏回家時,我看見宿舍廣場圍了好多人,這才知道三樓發生了火災。有個學生在廚房燉肉,回寢室接電話後竟忘了此事,直接到學校去了,燉了一天的鍋子終於燃起熊熊大火,把冰箱、微波爐、烤箱、桌椅通通燒個精光。然而,在臥室裡讀書的其他室友卻毫髮無損,一直到消防隊員來敲門了才知悉火警──因為,廚房的門有隨手關上。
那扇防火門,把烈火困在廚房,不但救了那一整戶的學生,也救了其他樓層所有的住戶。
那天晚上,我和室友們一如往昔到廚房煮飯,可是,這次大家卻沈默得出奇,沒人再拿光頭先生的腦袋作笑柄了。我邊吃邊想著他的嘮叨:一定要隨手關門,因為這裡每一扇都是防火門…樓梯間不准堆放東西,因為會阻礙逃生…這個不准…那個不准…通通都不准…
大家把他的話當耳邊風,誰都沒想到真會有火災的一天。
一直以來,我們都在抱怨這所學校既不民主也不自由,然而此時大家才發現,我們的性命在這裡是受到多大的保護與珍惜。這裡的每一戶房間每一個廚房全裝了防火門,每個樓梯間和出口也都寬敞空蕩,半點雜物也沒有。這裡的消防演習每半年就來一次,而舍監的突擊檢查總是那麼頻繁與確實。
火警事件後,宿舍又恢復了平靜的生活。不過,我們跟光頭先生的關係,卻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在洗衣房遇到他時,我會對他微笑點頭;去辦公室洽公時,我也會主動和他聊天。慢慢地我覺得,這老兄才不像我們以為的那麼面目可憎。早上起床他就到宿舍的辦公室工作,晚上下班,一邁出辦公室大門,就是他自己的寢室門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彷彿這棟學生宿舍,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了。這不禁讓我想起《小王子》裡那位點燈的先生,他的生命的意義,他的生活的全部,其實也就只有那盞路燈。
回到台灣後,我變得非常注意消防安全:防火門都要保持關閉、樓梯間不可堆放東西…然而,一切的一切都讓我欲振乏力。同事們說,大樓悶熱,防火門關著多不通風!鄰居們說,都有電梯來代步了,樓梯間放台腳踏車有啥關係!就連去朋友家作客,我看見他們大廈的樓梯間堆滿雜物,好心提醒卻換來不悅的白眼,漸漸的,我就閉嘴了。反正我已離職做SOHO族,新家又在一樓,根本不用擔心自己逃生的問題,幹嘛要去做個顧人怨的烏鴉?
2003年8月31日,台北蘆洲的大囍市社區發生大火。由於樓梯間的出口停放許多機車及油漆,起火後一發不可收拾,濃濃黑煙沿著樓梯間迅速竄升,阻礙了逃生的通路,而13位罹難者大多是吸入濃煙而亡。
看著電視上那些心痛的淚水、那些淒厲的哀嚎,我的心裡好難過。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遠在英國的光頭先生。不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是不是又在某層宿舍巡邏,看看誰又沒隨手關門了呢?
光頭先生,我跟他一點也不熟。他的規矩多如牛毛,他的臨檢令人氣惱,他是那麼地古板嚴肅惹人厭煩。可是,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卻覺得,他對我們這些外國學生的保護,其實遠甚於他對自己人緣的在乎;而不想再惹人厭而選擇沈默的我,其實對自己人緣的重視,是不是反而遠甚於,對朋友同胞真心的關懷?
註:本文撰於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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