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鳥學飛（四） | 李志薔 |
周一，學校大隊接力的訓練如火如荼展開來了。操場上，到處都是練習跑步和接棒的學生。有同學家裡特別準備了運動專用飲料，胖子的爸媽還特地幫他買了新鞋。那白色NIKE短跑鞋像兩隻奔跑的白兔，陽光下亮閃閃的，讓人看了刺眼。整隊的時候，顏老師再三強調，大隊接力不是個人的比賽，一定要團隊合作才能拿到勝利；但一練習起來，前面一棒的「蕭婆子」還是一逕地揶揄他，不肯跟他接近；有時三八地故作恐懼狀，像怕被瘟神傳染一樣；有時候又排擠他，把一根棒子耍成天女散花，故意讓阿青接不到。
只有許春曉認真的眼神鼓舞他。她遠遠地站在接棒區裡，專注地盯著阿青，那溫柔的神情就像春風時時拂過他的臉龐，讓人精神不由得振奮起來。有一瞬間，他甚至感覺到接棒時，許春曉在伸直手臂、抬起頭的當下，也會噘起嘴輕聲對他喊聲：「加油！」於是阿青的力氣又來了，他謹記著顏老師的教悔，不和三八的蕭婆子一般見識，只把注意力集中在棒子上面。他穩穩地接住那如蝴蝶般飄忽不定的小短棍，並且帶著笑容將它送入許春曉的手裡。
阿青心裡默默許了個願望，他希望自己能為班上立下大功，藉此讓同學刮目相看。「這樣，就不會有人取笑我了。大家也會忘記先前自我介紹的糗事。」阿青突然好希望自己是第一棒的瘦猴，有著敏捷靈活的身軀，在槍響的一霎衝出起跑線，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要是能以第一名的姿態交棒給許春曉就更好了。
他覺得自己沒道理會跑輸瘦猴啊？以前在街巷裡玩的時候，不論瘦猴怎樣靈活滑溜，他總能追上的啊。一定是鞋子的緣故！阿青覺得，如果有一雙像胖子或瘦猴那樣的短跑鞋，他一定可以跑得更快、更好。
於是吃晚飯的時候，阿青趁阿嬤心情好，提出買跑步鞋的要求。他先用渴望的眼神看著爸爸，但爸爸很為難，要他去問媽媽。他又去央求阿嬤，不料阿嬤卻發起火來。「比賽只跑一次，幹嘛要買新鞋子？」隨即又把砲火射向無辜的爸爸，「不要太寵小孩，你以為你們家是有錢人喔？家裡只剩媳婦在賺錢呢，有錢也不准給我買！」
一直等到媽媽下班回來，阿青還在跟阿嬤冷戰。阿嬤氣呼呼的，媽媽聽了也不敢多說什麼。她只是默默抱著阿青，哼著他聽不懂的越南童謠，直到阿青哭著睡去為止。
接下來那幾天，阿青都過得渾渾噩噩。他上課雖也認真聽講，小考也考得很好；但一顆心卻總是雀躍不起來。他只能利用放學那段時間到公園裡去，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練習跑步上面，好讓他忘掉這一切煩惱。有時候跑著跑著，感覺風梳開他的亂髮，把他的襯衫吹得鼓脹脹的，心裡的那股怨氣也彷彿被撩撥了起來，那一刻，阿青的淚水就不由自主地滑落下來。他好希望伯父、伯母會突然南下看他，說不定伯父會送來一雙新鞋，而伯母會帶他到處去玩，然後摟著他說好聽的故事。他想問伯母：到底哪裡可以找到那隻青鳥？
好不容易熬到了比賽前一天，同學們都顯得躍躍欲試，課餘、遊戲的話題也都圍繞在周六的運動會上。只有阿青無精打采，他默默從同學圈裡退出身來，默默轉出校園，走上回家的路。阿青知道，自己當然重視大隊接力比賽，他甚至是隱隱有所期待的；但不知為何，他總是覺得少了什麼？回到家裡，他看看爸爸，爸爸彷彿忘了比賽這件事；他去找阿嬤，阿嬤叫他趕快寫功課。等不到媽媽，阿青整晚覺得沒意思，百無聊賴地早早上床睡去。
但一大早，阿青就被媽媽的笑容驚醒。媽媽把運動服拿到床邊，貼心地幫阿青穿上。陽光從窗外潑灑進來，把整個房間映得斑駁明麗，連同媽媽的臉也格外光燦起來。阿青這才發現，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好好端詳媽媽的臉了。
他低頭看看學校的運動上衣，T袖上，媽媽為他繡上了一支青色的鳥，生動的羽翼和昂揚的表情，正待展翅高飛的模樣。媽媽說：「伯母打電話來加油，說你喜歡青鳥。」阿青恍惚想起昨夜，睡夢中，他望見媽媽縫衣服的身影。漆黑的臥房裡，只有小小的檯燈猶發出光亮，薄薄的光線將媽媽的影子投在白色的牆面上，連同那單薄的身影也被暈成了一團。媽媽低著頭，就著昏暗的檯燈，一針一線縫著。他以為是天使派青鳥來了。
媽媽將阿青摟入懷裡，摸摸他的頭說：「媽媽今天還要上班，所以沒辦法跟爸爸一起去幫阿青加油。希望阿青穿著這件衣服，能像這隻小鳥一樣飛得又高又快。」媽媽說話的音調依然帶著怪異的越南腔，卻字字句句撞入阿青的心坎。
門口，爸爸已經發動機車在等他了，阿青仰頭看著媽媽的臉，又撒嬌似的把身子埋入媽媽的懷裡，好讓那眼眶裡打轉的淚水不會直接掉落下來。
來到校園門口，爸爸依舊停在對邊的馬路上。周六的校慶運動會，校門口掛滿了紅色布條，花花綠綠的彩飾飛舞在樹木和建築物間，整座校園就有如一只熱鬧的水族箱，學生、家長和來賓們像魚一般游來游去，臉上表情都透著一股歡鬧的氣息。爸爸要阿青自己過紅綠燈進學校去，他則要回去載媽媽上班，「等大隊接力開始的時候，爸爸會來為你加油！」
望著爸爸漸去漸遠的身影，阿青不由得羞愧地低下頭來。他突然好期望爸爸能牽著他的手，跟其他同學一樣，一起走入校園。
帶著落寞的情緒走進教室，班長立刻來喚阿青：「顏老師找你，馬上去他的辦公室。」旁邊的同學開始瞎起鬨，紛紛揶揄說：「哦…哦…要被換掉了！」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阿青十分不安，不知這緊要關頭，顏老師找他有什麼事？
一進門，他就看見老師的桌上擺著一雙新鞋。顏老師嚴肅的臉突然笑得好和藹，他要阿青快過來穿穿看，「是爸爸送給你的！」。阿青驚訝地抬頭看著老師，顏老師只是貼心地幫他套上新鞋，調整鞋帶。
「前幾天，爸爸看了聯絡簿後來找過老師。老師也去問過你三、四年級的導師，知道你是個成績好、又乖巧的孩子，只是因為爸爸失業和家庭的經濟問題而感到自卑……」
「爸爸聽了很自責，也和老師談了很多。爸爸說，他決定要出去工作了，用你媽媽教他的越南小吃。」
「昨天，爸爸又送來這雙新鞋，他怕你阿嬤知道，所以要我轉交給你。」
阿青頭壓得低低的，地上模糊一片，他只覺得面對這雙新鞋時好像看見爸爸的臉，爸爸談起年輕練跑的時候，也是這樣閃閃燦燦、光彩耀眼的。只是想到爸爸的左腳上，那蜈蚣般長長的傷痕，淚水就忍不住滴到鞋面上。
「來，試看看何不合腳？」顏老師摸摸阿青的頭，那溫柔的觸感像極了媽媽的手：「今天以後，就看你的了，加油！」
走出教師辦公室，陽光變得好燦爛，所有建築物都金閃閃的，整座校園也和平時大不相同，紅的綠的藍的紫的彩飾，色彩繽紛地鬧著。同學們也都比往常歡雀。他抬起腳來看足下那雙短跑鞋，飛揚的紋路就如同一對風火輪，襯得運動服上那隻青鳥也要振翅高飛起來。阿青深深吸了一口氣，仰頭望了望遠方蔚藍的天空，然後便大步朝比賽的會場奔去。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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