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沈寂還是沈淪？（中） | | 686 |
從「天亮以前我要你」、「今晚菜色如何，娘子？」看90年代末的台灣劇場
「創作」能否久久？
97年5月成立的「創作社」，第1號作品──黑色喜劇「夜夜夜麻」，由紀蔚然編劇、黎煥雄導演，骨幹上是脫胎自「河左岸」的創作核心，形式上卻已脫離了解嚴以來以政治顛覆為主要目的的小劇場格局，改以更犀利的社會觀察及反諷開創出新風格（對比起來，表演工作坊的所謂諷刺喜劇，只好說是開開玩笑，逗逗中產階級開心）令人耳目一新，也算打響了「創作社」的名號。
98年由魏瑛娟編導的魔幻寫實喜劇「KIKI漫遊世界」，老實說並未受到太多關注，甚至包括本人在內。然而接下來的「一張床四人睡」及「天亮以前我要你」，卻都成為筆者心目中這兩年來台灣劇場的翹楚作品。
從凝聚到離析，最後只剩一張床……
說是翹楚作品，這齣由紀蔚然編劇、黎煥雄導演的創作社第3號作品「一張床四人睡」，在劇本的厚度與層次上其實略顯不足，四個演員除金士傑收放自如令人無話可說之外，演慣小劇場的阮文萍確實跟金士傑拉鋸得相當精彩，只是必須再下點工夫控制她在情感上的表達；一向以強烈喜感造型著稱的趙自強這次挑戰這個相對深沈的角色，坦白說是失敗了，不過我認為這個失敗至少有3成該歸給導演黎煥雄，還有2成該歸給和他對手戲較多的徐婉瑩。
當金士傑與從頭天真到底的徐婉瑩演對手戲時，不但不會被她拖住，甚至不會被劇本拖住；趙自強本來可以很放，這次卻被拖得很累；要是在最後一場所有關係斷裂崩解的戲，徐婉瑩能甩開她的天真，把她在整齣戲裡建立的形象來一個大翻轉（這可是劇本上的要求），那麼她和趙自強就都能夠從彼此的關係桎梏中解脫出來，可惜角色先天上的薄弱，加上演出歷練的不足，使得她無法負荷這樣的安排。
雖然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從這齣戲發現紀蔚然和黎煥雄所要表現的，竟是一種意欲推翻之前「夜夜夜麻」的新嘗試！「夜夜夜麻」裡的四個老同學，久安於彼此的固定關係，卻在一次例行的牌局上出了一連串的狀況，使得他們不得不回頭去重新檢視那個使他們凝聚又使他們離析的力量，以及不斷變易而來的社會背景。
而正是由於我們也參與了這個隱藏在牌局後面的力量及背景，才使得在觀眾席上的我突然警醒：原來我所凝視的舞台上的這幾個角色，正在對包括我在內的所有觀眾，所一向久安於彼此的複雜社會關係及力量進行檢視！是在這樣一種觀看角度的主客易位下，才使得「夜夜夜麻」這齣戲能對觀眾產生如此強力的撞擊。
同樣只有四個角色，「一張床四人睡」恰恰完全相反。
戲裡的這四個劇場同事、同好，甚至可說是具有相同奮鬥理想的同志，由於暗地裡彼此情慾的糾結，使他們對彼此的關係感到不安，他們各自急於突破、急於摸索、急於毀滅，或者急於尋求救贖，卻都只憑著自己的主觀去解讀、試探別人的內心；他們可以四個人共睡一張床卻完全不了解其他三個人，於是四個人產生的這6組交叉關係就全成了悲劇！
舞台上的四個角色這樣演出，自然是編導刻意安排讓台下的觀眾成為全知的旁觀者，我們眼睜睜地看著這四個好友、好同志不斷地玩火、走鋼索從台北到霧社，從凝聚到離析，一步步走向谷底，對比自己現實的人生經驗，又怎能不感受到一絲寒意？
看完「一張床四人睡」，我真的獨自去了一趟霧社，並寫了一首詩：「上路」（恕不抄錄於此）；之後，921大地震……唉！
天亮以前，你還是你？
同樣地，「天亮以前我要你」也只有四個角色：兩個男同性戀和兩個女子。形式上再度走回「夜夜夜麻」的單一場景獨幕劇，但這回編導周慧玲與魏瑛娟把角色簡化到四個已被既有認知所固定的傳統形象中，兩個男同性戀叫做王熙鳳（紅樓夢）、小青（白蛇傳），兩個女子已婚的叫做維多利亞（英國女王），單身的則叫做慈禧（西太后）。
雖然周慧玲在劇本中明白地寫著：「上述人名是劇中人的綽號，也是他們最常也最喜愛的扮演的角色之一，卻並不是他們唯一的身分認同。……因為劇中人十分自覺自己的生活扮演，演員在表演時應表現出劇中人的這種自覺」
就我看來，這段話無疑正顯示出本劇最大的失敗之處，因為四個演員的表演恰好正表現出他們對這四個傳統形象的既有認知，所以慈禧不過是換穿了現代PRADA時裝的慈禧，小青也只不過是幻化成男人形象的小青罷了。這四個交情深淺不一的朋友，在異鄉紐約共度平安夜，整個晚上彼此試探、挑逗、躲閃，最後讓觀眾發覺原來一切只是維多利亞想要誘發慈禧出櫃的情慾詭計，（偽異性戀→出櫃→同性戀；同性戀→誘發→雙性戀）這之間王熙鳳和小青則只成為必要的工具，由於一切看來太過理所當然，許多情感上的轉折太快，醞釀不夠就未免牽強，尤其是王熙鳳和維多利亞兩人互相引誘當場做愛的激情戲，看來根本是為了觀眾的需要而做，有點莫名其妙。
然而這齣獨幕劇，沒有什麼冷場，可說極不容易了。
總體說來，演員的肢體動作比他們的聲音表演來得好，而他們的聲音表演又比他們的演技來得好。這個劇本雖然已稱得上是我在一般劇場中所見相當夠狂放的作品，但卻仍未碰觸到我們心中那些根深蒂固的性道德意識及觀念，這無疑是非常可惜的。
演員無法滿足編導對角色的要求，這齣打著性別／情慾認同旗幟的戲，分析到最後也只好成為一場符號學的遊戲。
只有阮文萍演的慈禧，是個表面上守著一大套太后般的矜持與規矩，內心其實悶騷不已的角色。與她在前一齣戲「一張床四人睡」裡的表現可說如出一轍，只是這回的角色可能更適合她的氣質。
到底創作離不開製作！
如果回頭來看這個劇團成立之初，他們的創作理念前兩條是：完全本土創作、不作翻譯劇本；他們自己設定的編導走向則是：中年危機、家庭問題、女性角色及性別議題等。
從「夜夜夜麻」到「天亮以前我要你」，創作社一路堅守他們的理念及方向，也在形式上不斷尋求某種統一的關連性，並勇於在題材內容上嘗試創新突破，這無疑是現今國內劇團最令人期待也最值得鼓勵的堅持，只是創作不能光靠理念，沒有良好的製作水準，劇本的原創性再強也會受到折損。
細數創作社的基本成員，有戲劇學者紀蔚然、周慧玲，有小劇場出身的資深編導黎煥雄（河左岸）、李永萍（環墟）和魏瑛娟（莎士比亞的姊妹們），還有媒體的資深記者、劇評家林靜芸、江世芳。這些編導菁英在戲劇創作上的確相當傑出，但是幾齣戲看下來，最嚴重的缺憾可說是出在製作上，甚至包括演員的表演。
令人欣慰的是到此地步，我們還有第二個可以期待的劇團，那就是九九劇團，它的創團作品是「誰家老婆上錯床？」，而它目前最成功的作品則是「今晚菜色如何，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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