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木無根、葉子不旺, 人無歷史、理想不深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那改變他一生的日子。

   那年他二十歲。

   他突然興起了要去找田曉慧的念頭。他跟自己說,台北太酷熱了,該去南部 鄉間走走。

   當然是因為暑期見不著曉慧,份外思念的緣故──而他並不確知曉慧是否也 是如此的想念他。因為他們是社團裡認識的朋友,雖談得來,卻還未認真涉及愛 情。

   很多人都說田曉慧是個追不得的女孩。但他對自己倒挺有自信。

   因此他去了南部鄉間,進了陳舊、陰暗而莊嚴肅穆的大廳。

   聽聞曉慧出去玩一趟也該回來了,他坐在大廳等待。女佣進內室喚曉慧的父 親。

   他還記得從大廳向外看,天井被午後陽光照射得耀眼奪目,光明又趁勢搶入 大廳,照亮半面屋宇。地面被光與暗切割成二。 大廳陳設簡單。家具木質,漆 已斑駁,但外觀仍顯高雅且潔淨整齊。 他在暗處。陰涼。一室沈寂。牆上老式 時鐘滴答噪響。

   然後曉慧的父親從內室走出來,坐在亮處。陽光照亮他一身白色的運動服, 與白髮。他略顯福態,面色紅潤而可親。

   很多年以後,當他偶而提起這一日他與田醫生曾面對面坐著談話,聽者多半 不可置信,且以極其羨慕極其欽佩的態度望著他,彷彿他定有某種高評價才能得 此待遇。 但當時的他完全不明白田醫生在台灣政壇發展史上的地位,及其受人 禮敬的程度;或許說,他在這方面是尚未啟蒙的;因此面對這出身顯赫的世家, 他竟是漫無所謂的自負。 

   他之自負,是因為他深受系上老師喜愛,是多年來難得一見高材中的高材生。 

   田醫生隨和輕鬆的把雙手插進褲子口袋裡,在古樸木椅上斜身坐著。 

   「你是曉慧班上的同學﹖」他台灣國語腔調很重,話講得很慢。 

   「不是,她讀政治,但我讀的是生化。我們是社團裡認得的。」

   「生化跟醫很相近。我們家族有好些人習醫。」

   曉慧的父親皮膚黝黑,加以口音重,鄉土味濃,叫哲朗聯想到的是農人世家 。但曉慧的父親其實是很典型的知識份子,哲朗跟這類型的知識份子沒多大接觸 ,因此對他雖畢恭畢敬,卻不知該如何主動攀談,只好有問有答的一句句湊和。

   「我講國語速度慢。但我家幫佣的剛才跟我說,你講台語講不通。」 哲 朗初扣門是佣人應的門,她問:「催啥郎。」 哲朗以國語答:「田曉慧。」  然後佣人嘰嘰咕咕用台語講了一段,又快又急,直叫哲朗反應不過來。佣人只好 把他帶進大廳,再入內喚曉慧的父親。 

   「聽是聽懂一些兒。但她講話速度太快了。我在眷村長大,讀的又是眷村子 弟小學,沒機會學台灣話。」   

   「這不是理由,你終究在台灣住了二十年啦!」田醫生溫和的笑說。

   哲朗心底不是很愉快。台灣這幾年突然蓬勃發展起來的「黨外」,選舉時都 拿溝通的語言作分裂的工具,上台發表政見不用台灣話,都要被噓下台。他厭惡 政治。父親說這些人都是被共產黨利用,要分化吞掉台灣。「共產黨就是這樣。 」父親說。 

   當時他就沒跟父親提田曉慧的父親被抓進去關過幾回。可能他內心對田曉慧 已萌生愛意,深知田曉慧的家族史是父親絕不肯接納的,所以刻意規避著。 而 現在面對著曉慧的父親,他仍舊想規避這類的話題。

   他不經意的皺眉,卻與田醫生的笑容遇著了。 

   迎他進門的女佣端茶上來,一杯給他,一杯放在田醫生身邊的茶几上,田醫 生撂開茶蓋,啜了一口,放下茶杯,問: 「我們曉慧在學校裡表現怎樣?

   「她很有名!」哲朗笑著說:「很會領導學生運動,有獨到的識見、有辯才 ,頂出鋒頭的。」 

   田醫生也笑了起來,是那種對愛女的得意之笑。他的笑與曉慧倒有幾分神似 。

   「你們同學贊不贊成她所作的一切?」田醫生問:「校方是不贊同的,已約 談過幾次了。你們的看法呢?」

   哲朗一下子回答不出來。因為大家對曉慧的看法是很分歧的。一個女孩子, 作著一個突出的運動領袖,又老與校方唱反調,每每言之自成理....;這樣的女 孩,叫人怎麼看呢?

   當哲朗漸漸喜歡上她之後,連自己都挺納悶;他好幾次問自己究竟是怎麼回 事,卻理不出頭緒來。

   這疑問要到九年後當他再和曉慧碰面,他才恍然大悟得著解答。

   他和曉慧其實是很相像的。

   但是那時他怎知道呢?他暗暗欣賞著她,卻不諳她所關切所懷抱的種種。曉 慧經常表達的知識份子應當走出課業的象牙塔,關心台灣的的前途,以及老與校 方對立,在他看來近乎叛逆的見解,他是又陌生又疏離,且不大有興趣;但有一 次他邀她去實驗室觀賞他所作的片子,邊眉飛色舞的講解那肉眼不可見的世界裡 的生動與浩瀚,他便滔滔然不覺時間的飛逝。

   很久以後,曉慧才指著老被查禁又重辦的一份雜誌上的專訪,說受訪人就是 她的父親。那時他終於明白曉慧的種種是其來有自。

   他以為曉慧的父親該是黑黑壯壯的流氓頭子....。

   田醫生再撂開茶蓋喝茶,那神色,彷彿是懂了哲朗七八分,而他的沈吟,便 是在思慮該如何處理面前這年輕人。

   哲朗突然失去了自信,既慌且亂。

   「你有沒有想過畢業後作什麼?」

   「當兵,然後出國深造。生化這學科,不深造是不行的。」

   「深造以後呢?」

   「我還沒想那麼多。還是得看看那裡給我發展的機會。」

   「所以你的生涯中,只有學問與工作,沒有屬於你的群眾?」

   「群眾?」哲朗不解。

   「我的意思是,你將來若在國外定居,你可能想念家人,可能懷念童年往事 ,你卻不會有那種屬於知識份子的鄉愁。」田醫生搖頭:「曉慧跟你不一樣。我 們家族的人,還沒有人能出國定居心中快活的。我們的根在這裡。」田醫生指指 地上:「曉慧不能離開台灣太久,否則她會像離了根的樹,除非她清楚在異地的 奮鬥是為了自己的根。」

   田醫生說話緩慢,字字敲進哲朗心底,哲朗卻因這思想過於陌生來不及有回 應。但田醫生最後一句話他馬上有了反應。

   田醫生說:「曉慧不適合你, 你們差異太大。」

   「您太快下結論了,我們終究還沒開始啊!」

   「有些事是不需要開始的。」

   哲朗不服。他的自信與自尊都受到傷害。但田醫生竟一收起初的和藹可親, 向他咄咄逼人。

   事後他細細回想,不得不懷疑田醫生是極有用心的。

   「你的根在那裡﹖」田醫生問:「這裡﹖大陸﹖還是美國﹖」

   「我沒好好想過。」

   「現在想呢﹖根是一種感情,一喚即醒。在那裡﹖」

   「那裡那裡?」他大聲回答,被激怒了:「總之不是這裡。」

   家裡沒有族譜,親戚只稀落一兩人,父親說,他們遲早是要回大陸去認親的 ,這邊是個寄居的地方。那邊,又一直只在書本上認識,是片回不去的土地。

   既是這樣,是去美國定居,或去法國定居,又有何區別呢?他早已習慣沒有 族譜、沒有親戚。

   田醫生從座位上站起來,手反背身後,面向天井,整個人在陽光反照下成為 一團看不清細部的黑影。

   之後,他說了那句九年來一直響在哲朗心底揮之不去,像鳴鐘定時敲響他的 話:「樹木無根、葉子不旺, 人無歷史、理想不深...... 去!去那裡找你的歷 史、找你的根啊!」然後他發出一聲長嘆:「苦難啊!苦難!」

   也不知是田醫生的嘆息太深重驚醒了他,還是曉慧湊巧於那時回來,而他從 她驚異莫名奇妙的表情中揣知她根本不想念他......,他所有的自負自信霎那間 瓦解,他痛恨自己,痛恨到一個程度,覺得自己正在經歷一場內心被火焚燒的苦 難。

   「苦難啊!苦難!」返回台北的一路上,他不停的對自己這麼說。

  

  

第一章

  
虛擬 陳韻琳•蘇友瑞專欄 讀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