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


  林哲朗又來到這南部鄉間。這年他二十九歲。

  坐在陳舊,陰暗,而莊嚴肅穆的大廳,他懷疑歲月在這裡是停滯不動的,亙 古到永遠,一切的一切,均停駐在此。

  因此他看見廳外天井一如九年前的被午后陽光照射的耀眼奪目,陽光一如九 年前的搶入大廳,照亮半面屋宇,並把地面切割成光與暗兩個世界。

  而他是一如九年前的坐在大廳等待。

  他心中百感交集,時而激動時而嘆息,久久平靜不下來。

  閉上眼睛尚能感覺到那九年前的田醫生,坐在他的對面嘆息道:「樹木無根 葉子不旺,人無歷史理想不深......苦難啊!苦難!」

  九年前的自己,與九年後的自己,幻實交錯出現在這大廳裡。

  但當他心驚大醒過來,迎向他的郤是一室的沈寂。

  他這才恍然大悟他是在等待,一如九年前的在大廳等待,是跟九年後很不一 樣的等待。

  田醫生已不能行動。曉慧光是扶他上輪椅,就費了好半天工夫。

  當田醫生終於被推了出來,哲朗看到他,竟是大吃一驚。

  歲月在大廳是停滯的,在田醫生身上竟是兩倍三倍的速度在移走,如今的他 是一個憔悴枯槁瘦小的老人,已不復當年的神采。

  田醫生疑惑而茫然的看著他,又低頭,彷彿是在搜尋著記憶。

  「林哲朗,我大學同學,來過我們家的,你還跟他聊了一會兒天嘛!那時我 恰巧不在。」曉慧解釋。

  林哲朗也接口:「你那時還問我,根在哪裡?這邊?那邊?還是美國?」   田醫生嘴角微微上揚,並點頭,他想起來了。

  「所以,你是回來探親?」

  「他回來定居有好一陣子了。他現在是我們母校的副教授。」

  「哦!」田醫生抬頭看著他。

  哲朗一回台灣,便尋訪曉慧的行蹤。很容易就找到了。她仍在原來報社,且 升了採訪主任。

  才看了幾天的報紙,他已然發覺曉慧的改變。那擅長以犀利有理的筆觸掀出 問題帶出運動的曉慧已不見了。她下筆多了很多柔情與憐恤,尤其是報導一些小 人物的痛苦掙扎,哲朗幾乎感覺出那筆中是帶淚的。

  曉慧變了。 

  但他仍舊不敢去找曉慧。

  而也是在哲朗回台不久,曉慧也從他受邀在一些大報發表評論性文章,得知 他回台灣做大學副教授的事實。

  曉慧起初也沒多大留意他。

  是在一次母校某社團發起的本土文化座談會中,林哲朗成了爭議的焦點。   或許是因著林哲朗棄美返台,學生相信他的論點一定會幫補這場座談會的目 標,便邀他作講員。結果林哲朗郤是要學生不要刻意的把本土文化探索,與政治 問題作過密的聯結。

  「只要文化與政治聯結,這文化就必然是封閉不開展的。」

  便有一個社員不滿意他的觀點,說:「不是我們與政治聯點,是政治的不開 放想封殺我們。」

  「你說的是過去的歷史傷痕,現在時代不同了。」

  這時另一個政治意識很強的社員站起來問:「我們聽說您的台灣話說得很不 靈光?」

  學生們開始耳語,因為這個社團是提倡台灣話與台灣歌的。

  林哲朗聽見竊竊的聲音:「當初怎麼會請他作講員的呢?」但他很鎮定的把 自己的成長背景交代了一遍, 至終說:

  「我是中國人, 但我選擇了台灣。」

  學生仍舊覺得這解釋太含糊!。

  一個政治意識很強的學生便卻緊咬不放,再舉手問:「有的人回台灣,並不 是因為他愛台灣,是因為他在美國沒有發展。」

  有人覺得他態度過了份,扯他衣服要他坐下。

  林哲朗仍舊鎮定。他說:「我剛才也說過,時代不同了。其中一點的不同是 ,理想主義者再也無法證明他跟投機主義有何不同。」 

  這事只發生於校內,在校內刊物上有記載與討論。 曉慧是無意間看見那段 時間的母校刊物,這才注意起林哲朗。但那事件其實已過去許久了。

  曉慧約了林哲郎吃午餐。 林哲朗為這約會寢食難安總有三五天,初見曉慧 還是尷尬萬分。這早塵封的失戀,再掘出來,仍舊無比的鮮明。

  待曉慧坐定,林哲朗大吃一驚。

  她變了。不再灼灼逼人。氣焰一收,顯出她其實是個平凡的女人,平凡,但 有智慧。眉宇神色間,總有點淡淡的憂愁。

  但這樣的曉慧是更讓哲朗心動的。 

  曉慧電話裡約見面,便說只為敘舊不洽公事。

  「同窗好友多半去了國外。」她說。

  因此他們從共同的舊識開始聊起,直聊至自己。

  曉慧心裡有著越來越暖的溫馨,闊別這麼久,沒想到是現在話最投機。

  正在興頭處,林哲朗突然話題一轉,問:「妳認不認得汪嘉青這個人?」

  才問完,便發現曉慧神色有變,情緒緊張,他關心道:「怎麼了?」

  「是好......友......許久沒見了!」她說。

  曉慧撒謊。

  她還是斷斷續續的跟汪嘉青見面,她是他許多地下情婦中的一員。多少次她 定意要跟他分手,便多少次從那定意中感覺出錐心刺骨的想念。而汪嘉青的任她 自主,更加深了分手的決心,與想念之深。汪嘉青是她的幸福也是她的痛苦;是 她的天堂也是她的深淵。躺在他懷裡她愛他,離開他便失去他的音訊。必須貫徹 他高貴的「尊重獨立自主」的理念時,她恨他。 至終曉慧離不開嘉青的原因卻 是如此的卑微:她已愛過,受不了失去愛的空虛。只得拿嘉青來填補,並因汪嘉 青而受苦。 

  「曉慧啊曉慧,人前妳是新聞界悍將;曾幾何時,那不為人知的一面是如此 的墮落。」多少次分手又復合的掙扎中,她唾棄著自己。

  因此她不再說理。理,於她於汪嘉青,都是表裡不一致的破碎。 人世間最 大者,莫過於捨己的愛情,她從許許多多小人物再自然不過的捨己中,看見她與 汪嘉青都沒有人性的尊嚴,雖然他們默默無聞悲苦一生。

  「怎麼突然問起汪嘉青這個人?」她握杯的手微微發抖。

  「沒什麼,」林哲朗繼續用關切的眼神望著她:「他找我進入他組成的社團 。」

  「你答應了嗎?」

  「還在猶疑。我觀察過一陣子,覺得他們太清談了!台灣現在不缺點出問題 的人,不缺揭舉理想的人,缺乏的是沈默的實踐良善。」

  「沈默地實踐良善....., 」林哲朗側頭沈思,講話便慢了下來:「沈默地 實踐良善....., 你知道,他們當中有人對我懷有敵意,因為領域太相近,」他 看向她,收回散漫的思緒說:「其實我走的是整合的路,不可能取代他學術的專 精。但他對我有敵意。奇怪的是,連敵意都可以包裝成一種理想。」

  曉慧不知他指的是誰,便不答。

  「連敵意都包裝成理想,」林哲朗繼續道:「還有什麼黑暗的東西也包裝成 理想?」

  「浮濫不負責任的愛情。」曉慧幽幽道,聲聲微微變了調。

 這回哲朗卻沒注意到。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理想與投機看起來完全一樣...... 這是一個經過包裝的時代...... 所以 我才說,這時代缺乏沉默的實踐善良。 」

  「連學生都砲轟你呢!看來你回國以來路一直不平坦。你後悔了嗎?」曉慧 問。

  「後悔?」林哲朗說:「我選擇了我的歷史。」

  曉慧一陣子的感動。面前的林哲朗是她不認識的,但叫她尊敬。

  「你跟我以前認識的你很不一樣,什麼時候變得?」

  「什麼時候?」哲朗笑道:「你父親改變了我。」

 曉慧愕然。

  現在哲朗與田醫生面對面坐著。

  曉慧拉把椅子過來,就近坐在父親身側。

  「樹木無根葉子不旺,人無歷史理想不深,這句話是您老伯跟我說的,現在 我回來了。」

  「理想?什麼是理想?」田醫生問。

   曉慧已跟哲朗解釋過她的父親遭排擠,抑鬱中風的過程。近兩連年他情緒 大變,暴躁而頹喪,憤世嫉俗自怨自哀,且懼怕死亡。

  「佣人全待不住,怕他怕的要命,只剩我母親能忍耐,繼續照顧他。」

  「這世代是容不得理想的......。」田醫生說。也不知為什麼看到這年輕人 就是無比的激動,彷彿從他身上看見過去的自己,或許該說是從自己身上看到他 的未來。

  「我知道時代變了!」林哲朗說。

   昨夜他才寫信給仍在美國的陳守則: 「...... 在遙遠的異地為台灣揭舉 理想是很不負責任的,你如何知道台灣的需要究竟是什麼?.... .. 但我寧願你 不要回來, 至少你還可保有理想主義者的真性情...... 我怕你回台灣會改變, 要不就被殺傷...... 至於我,我沒有後悔.... .. 」

  「現在台灣,需要的是沉默的實踐良善。」

  「但為的是什麼?」田醫生說:「當死亡逼進,你看見的便是死亡之後與人 間永遠的隔絕,你所愛的你所做的、你所擁有的.......,全要失去了。」   「爸爸,不會失去的,」曉慧說:「沒有人敢忘記你對台灣歷史的貢獻,我 也會永遠尊敬你,你這一生是很有意義的 --- 」

  「那是你們活著的人所想的,」田醫生打斷曉慧:「我們要死的人只看見黑 暗。人世與死亡有什麼關連?就連意義本身,在死亡面前都是沒有意義的。黑暗 ...... 虛無啊....... 」

  曉慧向哲朗使眼色,因為父親又陷進極消沉的心境中。

  父親中風這一多來,隨著他心情的消沉與脾氣的暴躁;曉慧嚐試體會父親內 心受到的煎熬。

  他突然從聲望隆重的地位摔下,跌進被人遺忘的深谷。多少個歷史性關頭, 諸如中壢事件美麗島事件,他扮演著領導者的角色,在這大廳內聚眾集會商討大 計;那些今日的在野黨領袖,全受過他的提拔教導,並習慣徵詢他的意見,雖然 他並未真正涉入政界, 卻隱然引導在野黨的方向.....,如今卻因排擠技術扣帽 畫線的運用,輕而易舉叫他一無所是一無所有。

  他還想緊緊抓住世界,世界卻遺忘了他。

  連曉慧都可以感覺出被遺忘的速度。今天她再向人介紹自己的父親,對方不 再是驚異且尊敬的反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完全不認識因而生出的漠然與距離 。

  父親卻在這時候中風,連自主自己身體的能力都沒有了。

  成天活在陰暗的房間,回想過去的輝煌,怎能不受煎熬、怎能不怨天尤人呢 ?

  林哲朗以如此真誠、懷念與尊敬的心來探望田醫生,不說曉慧心存感激,田 醫生也大大受到安慰。

  但還有一種心情, 是田醫生無法傳遞給林哲朗與自己的女兒曉慧的, 因為他 們還太年輕。

  當他獨躺自己房間, 連如廁都得妻子攙扶, 他想的不只是自己的過去 ; 還 有未來。

  他的未來只剩下疾病與死亡。

  死後的世界是什麼? 躺在身體般大的木盒子裡, 任泥土淹沒、任螻蟻侵蝕、 沒有知覺、沒有意識、沒有感情......, 一切都沒有了, 只剩下黑暗。世界繼續 變遷, 歷史繼續運轉, 但他停留在黑暗、融化進黑暗、消失於黑暗。

  或者,他開始一個新的輪迴,於奮鬥終生後,再又對苦難生命無解的結束?   「只剩下黑暗....., 連意義本身都是沒有意義的..... 」他繼續說。

  近日他常找牧師到他床前, 要牧師跟他講死前與死後的世界。

  過去那些曾經跟他一齊打拼台灣民主的人, 有些是基督教信徒。他與他們同 席吃飯, 必須參與他們的飯前禱告。

  那時他對信仰的了解便是正義。是正義驅使他們為民主奮鬥。

  現在連正義與民主在死亡面前都是沒有意義的, 除非他明白死後的世界不只 是黑暗與虛無。

  曉慧對他開始研究死亡非常不安。她覺得父親太過消沉。

  但他知道其實消沉的是曉慧, 因為她還沒有面對死亡的勇氣, 而他雖懼怕, 卻開始面對現實。他正在懼怕與面對當中掙扎出一種蛻變。

  「難道只是黑暗與虛無? 」田醫生喃喃道:「或是毫無意義的輪迴重複?」   「爸爸你又低沉了。你不該想這個的, 醫生說你只要努力復健會進步的。」 曉慧打斷他。

  但他彷彿沒聽見她的話, 繼續自言自語: 「人死後的世界到底是什麼 ? 」

  「回房裡休息吧! 」曉慧說。她推動輪椅。

  田醫生仍低頭喃喃: 「人無歷史理想不深...... 沉默的實踐良善... ... 不, 人不能只有歷史, 人還要有能找到生命意義根源的永恆...... 」他被曉慧 推了進去。

  大廳又沉寂了。

  林哲朗又坐在廳裡等待。

  那九年前田醫生的幻影粉碎了, 他再也想不起它來。

  歲月的巨輪仍舊輾過這大廳, 這天井, 一切都已改變。

  因此大廳雖如從前一樣的古樸陳舊莊嚴肅穆, 天井雖仍像從前一樣的讓陽光 灑得耀眼奪目; 卻顯得這麼不同。

  他等曉慧出來。

〈全文完〉

  

  

回應一:樹能長高,終不能抵天

  
虛擬 陳韻琳•蘇友瑞專欄 讀者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