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之光的神聖居所

文/曾慶豹


哥德式教堂的建築之美,使許多人讚嘆,而它透出什麼樣的訊息呢?

德國詩人荷爾德林言:「人之居也,如詩」,詩召喚人,迎向大地; 按神學美學言:「神之居也,如聖」,神聖感召人,求告上帝。哲學家 海德格認為,人的居所的實存性把人的存在繫於大地所包涵的空間中; 神學美學則認為,哥德式(Gothic)教堂把空間理解為上帝的居所,將 人在空間上對神聖的嚮往,成為上帝對人顯示衪的「在」的場域。

居所的空間與人的互動是直接的,它的配置表現出人對某種事物的 要求與信仰;哥德建築反映了人與上帝的關係,人置身於此「異在」的居所 中,強化人對神聖來臨的渴求,彷彿可以說是在適當的時候上帝將會來尋訪 那預備好的人。聖像畫的「實」、聖樂的「滿」,加上教堂的「靜」,把人 對神聖的嚮往,提領到更高的心靈世界去。認識哥德式的空間意味著認識上 帝,認識上帝才能認識到人。這是哥德建築給我們在神學美學和靈修的豐富 遺產。

每一個建築的風格形式,都是人類為表達某種特定的意義及滿足其要求 而創造出來的。因此,建築物不僅是具有美學上的作用,它還反映了當時神學 信仰方面的態度,哥德式的本質即是信仰的無窮和深度,人置身於上帝的居所, 是人與上帝與人相遇的神聖空間。

擎天的高塔將此內蘊外觀皆豐富無比的教堂巨構與天地相契合,有如自然中 一片密閉的森林,除了謳歌讚歎之餘,為人留下瀰久感動的,還是它帶來神學 和靈修上的啟迪。

哥德式教堂帶給人的,不在於尋索,乃在於靜候,即是一種可以在其中 與上帝相遇的「神聖」。正如羅丹所說的:「人們從大教堂帶走的記憶,使人 不由得不肅靜;正是在這種的肅靜裡,靈魂才能體驗無上的欣慰和思想的觀樂。」 所以,教堂建築並不在描繪任何的東西,它在那裡,開放著一個世界,一個通 往神聖之域的世界。

上帝不遙遠,上帝的居所不是空間的位置,上帝的居所是上帝無窮的「在」 、純粹的「在」;人,總是「此時此刻」的,置身於衪的「在」之中。

垂直聳立的線條是向上飛騰的性格和奔向天國的渴望,陽光照耀在彩色 玻璃令人目眩,有些殘破又有些刺眼,營造出神往遠離塵俗的神聖氣氛,既是 不可知的神祕,又是真實的感動。

美是高深莫測,上帝顯現在「光」的奧祕中,隱晦且無限。「上帝的榮耀」 是無法用語言輕易把握得到的,除非我們回到上帝創造天地時的「光」,用審美 的心靈去領悟不可思議的奧蹟。美學與神學的結合,超越了哲學思辯的形象思維, 提升到冥想的直觀,直接揭露出上帝啟示的真與善。

美是默觀,人可以直接地面對上帝,美昭示了深刻的無限,永恆在美的 概念中體現為「聖愛」。美在此是一種敬畏,上帝給人用這一種角度來欣賞; 在信仰內,人以肉眼之外的方式產生審美之維,向在心靈深處與人相會的上帝 發出敬畏的讚嘆,不是顫慄、恐懼、害怕,而是進入愛,因為「上帝是愛」, 在衪的愛中,人與衪相會。基督高掛的十架把愛推向人、指向上帝,愛是高深 莫測,愛不是知卻是最深刻的知,真正對上帝和人的知,即是真正愛上帝、 愛人。

信仰給人的狂喜是與上帝契合為一的神聖感受。基督的匯愛在上帝的 「光」中,悔罪的人和救贖的基督,在默觀的密契中使人恬然寧靜,哥德式 的高聳空間昭示人的渺小、上帝的偉大。棲居於天地間,上帝與人相遇之處, 即是潛心默禱的恬然寧靜。

信仰為回家的人預備好朝聖的路,晚鐘把對永恆的時間感帶給了我們, 也將永恆的空間向我們舖展開來。從不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彷彿催逼著旅人 停下腳步、忙碌工作的人們放下手邊的事物,向上帝禱告的時刻到了:「該回 家了」。

哥德式教堂的莊嚴與堂皇,能激起心靈的偉大思想和情感。面對上主的 偉大和奇妙,從而把人投向恍惚與讚嘆的愉悅之中。

崇高的風格特徵是龐大,給人一種非凡、神聖之感,令人畏懼、又令人 愛戴。哥德建築的神學美學向我們召示了彼岸的神聖,它是與我們的現實種種 存在完全不同的,但是,卻又是我們最為親密的內心、最深切的東西,當我們 投向於祂,將全部淹沒在祂的神祕之中。

哥德式教堂處處充滿著這一類的神聖符號,那高聳入雲的塔尖、宏偉的 正堂、巨大的穹窿和支柱,以及及教堂內冰冷慘淡的陰影,只有從彩色玻璃中 透入的光線變作血紅般的顏色,神秘的照明像開向天國的窗戶。正堂與耳堂的 交錯,代表基督十架的死難;玫瑰花窗象徵著永恆,葉子則代表得救的靈魂。

走進哥德式教堂,相對於高聳直立、堅實厚重的內牆,人就顯得格外的 渺小,陰暗微弱和朦朧的光線,有感罪惡深重的壓迫。黑暗並不可怕,相反的, 它好似帶有召喚的姿態;此時此刻,正是「光」在取著作用,像是準備向人召示 某些東西似的,為等待和虔敬的心靈播下信仰。

對基督教神學而言,光象徵著「希望」,不是笛卡兒的「理性」,也不是 法國百科全書派的「啟蒙」。哥德式教堂表達著這樣一種「光的神學」:「陰鬱 的心靈通過物質接近真理,而且,在看見光時,陰鬱的心靈就從昔日的沈淪中 得到復活」。這光即是「真理之光」。

光與暗的對立,使人意識到自己的罪,也在光與暗的對比中,使人的心靈 可以遙想救贖;「光」是上帝的榮耀,即衪的本質,人們是在救贖的「光」中 才會發出讚美的禱詞,所以,光除了對比於人的罪與救贖外,光的靈修作用即 是吸引人對神聖的嚮往、對彼岸的追求。

「光」闡明了一種神學中的「關係論」。人與上帝的關係在於上帝施於衪 的愛子於人類,人則在此關係中奉獻對上帝的信仰。「光的神學」把上帝與人 之間的悖論暴露無遺。微弱的燭光固然經不起強風吹襲的考驗,對尋覓方向的 人而言,卻是決定性的導引。按神學美學的意思,人是脆弱的,人一方面意識 到人不可能通過視覺的方式進入上帝的信仰,但是,人又不得不首先是依賴於 視覺經驗,經由這種方式就近上帝。

光與暗是悖論,卻也是人與上帝和解的神聖之域。「聖三一神」的聖父 和聖子的「愛」為絕對和解與無利益之美,提供了神學美學的範例,美存在於 聖靈無限緻密的「光」中。

「光」,神祕、變化、不確定、無限。在視覺上,具有深度的暗示性, 人置身於光中,宛如置身於無限,光充滿著可能與變化,人在明暗之間的對比, 被光的無窮所吸引,引向對神聖的專注和祈盼。黑暗作為人生存的重負,以無 辜受死的十字架上作了最直接的詮釋;光即是勝利的刻度,以復活者的空墳作 出了最徹底的宣示。

燭光具有雙向的暗示性作用,一方面是在視覺上的神聖性體驗,一方面 是指向光源的層次和深度,宛如在默禱狀態的虔信者,即近即遠、走進走出。 我在聖壇的燭光臺前點然了一支燭光,像是點然了希望,「光」的變化不斷把 我引導到彼處幽冥交會的地方、透視的空間,清晰的暗示著前方不遠之處尚未 顯示的「某物」,呈現出一種神聖之域,彷彿一再的提醒我「做好準備」,為 進入神聖之域「靜默等候」。

聖壇的燭光,給人燃起一線希望,相信在不遠之處就有拯救,如一雙看 不見的手。從彩色玻璃窗可以清晰的看見基督的肖像,衪正伸出雙手表示接納 的動作,誠如《聖經》所言: 「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要使 你們得安息」( 〈馬太福音〉十一章二八節 )。 這一雙手是「示愛」的動作, 然而,卻是那首先成為「愛之肉身」的「愛者」,在黑夜之中成為十字架死亡 的代罪者,又在清晨曙光中揭開墳墓復活的勝利者,這樣的「示愛」的動作成 了再生的記號--成為「生之愛者」,愛不能是死的,這愛即是那「真理之光」 的源頭。

神聖是一種「異在」,如同死也是一種「異在」。是不是可以說死與神聖 之間存在著某種深刻的親緣性,尤其是通過這麼一位「被釘十字架的上帝」手 上的釘痕和肋旁的傷口所闡明出來的神學?

羅丹在他的《法國大教堂》一書中作了深刻的描述,我在此不厭其煩的 將它摘錄下來:「確切的說,未來的教堂是在地下墓窟獲得生命的……除此 之外,那裡還有別的東西。這一流淚的宗教,崇拜的是一位釘在十字架上的 上帝,信仰的是對塵世彼岸極樂世界的各種許諾,他本身即處於死亡之城。 的確,是種種迫害將它逼到那裡去的;而且它在政治上向能夠宣佈墓地不受 侵犯的法律求援,以便確保那裡成為躲避帝王們的避難所。但是,那裡,居 住者與居住環境之間卻顯然是十分協調的:基督教把死亡變成思考的主要對 象。在偉大而神聖的死亡發生後,基督教便在地下墓窟給殉道者們以榮耀, 並存他們的墳墓上築起祭臺。帝王們倒也沒有使基督教缺少過殉道者的骨骸。 可是,基督教度過受迫害時期之後仍然保留下這個習慣,只不過用一張小石 桌取代真正的聖徒的石棺;所謂小石桌,也就是墓蓋板而已:這便是祭臺了。 祭臺在精神上不就是教堂的中心、教堂的基石嗎?」

教堂作為上帝的居所,竟是以死作為他的中心,十字架即是那以死來 換得生的「必須」。正如祁克果說的:「一個十字架要建立在他一切希望的 墳墓之上」;死的否定性,以及對死的否定,成了基督信仰所關注的問題。 神聖本源作為異在,通過死來說生。

神聖空間乃是神聖本源的臨在之場域,神聖本源給旅途中的人一個 「家」的歸宿,上帝的居所是為人返家的路徑而存在的,表示著該路徑為人 生存的本質之域。進入神聖之域就必須接受神聖的轉化力量,正如死是對生 的否定,神聖也是以否定性的力量而存在,這個「否定性」的力量,卻不是 黑格爾主義的「方法性否定」,而是「本體性的否定」,反映了人生存上的 限定。憑藉人的「方法性否定」難以達到彼岸的救贖,「方法性的否定」只 是一個無窮變化的「中介」,任何的一種「中介」的出現,都同時意味著成 為下一個「否定」的對象。

神聖之域的否定不寓於世界,對人而言,「本體性的否定」是一條路徑, 否定的可能性和否定的否定,都通過此路徑。基督說「我就是道路」,因此, 路徑成了通往終極的「在」的必要之「在」,哥德式教堂把上帝的「在」理解 成人歸家而有的「在」,這條路徑的神聖性在於感召、異質、跨越、走出,向 著遙想的家園。對人,現在永遠是缺席的;對上帝,上帝永遠「在」衪的「在」 中。總之,上帝的「在」對人而言即是「他者」。

基督教的上帝是通過十字架的死來說明自己的異在,因此,基督徒「視死 如歸」也就不是偶然的,而是基督十字架的全部命題,這個命題與神聖之域 存在有著必然的關聯。所以,基督徒不把死看為是一個終結,而是一個新的 開始,換言之,死是通往生的路徑。 (1998/06/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