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懷在地的藝術與信仰
    —— 淡水之旅雜想

作者:陳韻琳  

 

  我經營心靈小憩網站已經七年了,儘管它是個藝文專業網站,但我一直很努 力的不讓藝術脫離文化、人文思想,變成僅只是純藝術。因為在我的理念中,藝 術家是置身於他的時代、他的歷史、他的社群的,只要認真活在屬於他的時代、 他的歷史與社群,就算是純粹抽象的藝術,仔細解讀,仍會讀出比藝術多更多的 東西。

  淡水在許多關注台灣社群的人士的用力經營之下,已經擺脫魚丸鐵蛋等的小 吃觀光印象,變成是研究台灣歷史一定要首先著力的文化觀光定點;而當年馬偕 博士對台灣社群的付出,也讓淡水人以馬偕為傲。

  這是我首次看到台灣的古老市鎮,是以外籍人士馬偕像做他們的市鎮標示, 過往基於民族自尊,一涉及外籍宣教士,總立刻關涉到一堆殖民壓迫等的不當聯 想,而在淡水,淡水人認同馬偕的背後,不止是馬偕徹底參與進淡水歷史的認同 與愛,也是馬偕跟長老教會聯手對淡水這塊地方的付出。

  對馬偕而言,他當年做出遠離自己社群的歷史文化、深植進另一個社群文化 的決定,背後是愛;而當年長老會做出保存自己社群的歷史文化,甚至要為之做 出犧牲性命的抉擇,這被後也是愛;前者是離開自己隸屬的社群歷史,後者是深 入自己隸屬的社群歷史,但兩者都有高昂的代價與犧牲,我們也很難比較出到底 是誰的代價更高?誰的犧牲更烈?——但我們卻可看出,他們背後的愛,是有共 同的信念支持的,那就是對上帝的愛與正義的信仰。歷史並不是他們的終極關懷 ,上帝才是他們的終極關懷。

  人面對歷史已渺如滄海之一粟,面對上帝的永恆呢?當年我寫失根的樹這篇 小說時,便是以一個長老會的長者做我隱含並不明指的典範,透過他的口說出: 「樹木無根,葉子不發旺;人無歷史,理想不深遠,歷史與信仰相遇,方能紮根 進永恆。」

  正是這種體會,讓我看到藝術家置身淡水,背後那比藝術多了更多的東西。

  很有意思的,淡水之旅中,我接觸到的幾個藝術家,各自代表一種藝術心靈 與時代風貌。這些藝術家們置身於用歷史關懷努力經營起來的社區之內,便立即 展現出那些比藝術多了更多的美麗。

  林良才,因其聾啞背景,創作出來的藝術作品,彷彿是用著局外人的心境般 觀察著世界,但卻一直展現其奮鬥之姿與超脫苦難後的豁達幽默,這是藝術家心 靈的最真實展現。

  而楊維中呢,繪畫淡水市鎮,正呈現了本土藝術的溫馨與愛的格局,我很難 忘懷的,就是他畫筆下的交大景觀,是冷靜、理性的冷色調,而畫淡水市鎮的時 候,儘管他說因為淡水多是紅磚房頂,所以用了暖色調,但他的筆觸一碰到淡水 景觀,就顯的感性而溫馨的,一看及知,他對淡水用情很深,絕對絕對比交大深 。

  林舜龍和楊仁明這兩個年輕人呢,就典型的走前衛路線了,不管是題材選擇 與素材運用,都是十分現代而超脫地域格局的。我和蘇友瑞當時就問他們,若是 離開了淡水,題材會不會改變?因為他們的題材選擇,顯然跟淡水並沒有最直接 的關連。他們回答,離開自己最熟悉的環境,心境一定是有所掙扎的,去巴黎頭 一年,甚至會茫然到無法作畫。這正是最有趣的地方,就算畫題跟淡水無關,但 生活在淡水,對他們而言,心境、情感上,還是有著致命的影響力。其實這就是 典型的後現代:超地域的國際化跟本土化,成為一種辯證的同步存在。

  如果說淡水的老街讓我們看到社群歷史,這些藝術家,就使我們看到淡水的 未來。

  走訪淡水的頭一天晚上,我們一群人在旅館房裡,聽葉仁昌和成鳳樑兩個研 究學術的學者臭屁抬槓,辯論著韋伯的思想問題,同樣愛好藝術的李筱貞便說, 你們在這裡談韋伯,我卻看到很多藝術家、或社區營造者已經昂首面對未來了。 的確,學術研究、和藝術創作者或社區關懷的實踐者,碰到這種時候就很脫節。

  藝術創作者緊緊抓住的是直覺與情感,若他心胸夠大,大家會從他的藝術中 ,立即看到他面對人生、時代的態度,他們是面向此時此刻與未來的;而學術研 究,總是要在精粹的思想之後,嚴密推演著思辨邏輯,等到最終可以把思想實踐 於他所關心的時代,是好久好久以後,甚至是一生僅只一部的作品。

  像我這種藝術直覺型的人,碰到尚未能讓思想成為一種實踐的學術辯論過程 ,就蠻脫序不知這些人到底置身在何處、置身在哪個民族哪個時代?而我也真的 很好奇,這些學術臭屁王踏進淡水市鎮,面對藝術家,會不會也有脫序之感?真 可惜沒機會多談這點。或者,藝術人文工作者、社區關懷者,和思想學術研究者 ,最後也得是辯證性的同步存在?

  最後還有點私己話要說。當我走在淡水市鎮時,心中是有點悵然的,因為我 成長的家隨著眷村改建已經消失了,眷村早已形成一種文化,儘管對台灣的未來 意義不大,但它的確成為我生命史中很重要的一部份。至今我走在路上,仍可以 嗅聞辨識的出那些在眷村長大的孩子。眷村改建即將拆毀之前,我還回我長大的 家憑弔,只見我的回憶成為一棟棟廢墟樓閣,心境不勝蒼涼之感。

  但當我踏進李筱貞辛苦整治出來的一棟日本式老屋,我的童年又回來了,因 為當年我阿姨姨丈的台糖宿舍,正是這種日本老屋。一進屋內,頓時大吃一驚, 沒想到外省第二代跟台灣古老市鎮,童年回憶的交集,竟然是日本老屋?那一模 一樣的房間格局,抬高的地板,低下去的浴室,還有一格一格的天花板,一切一 切都喚醒我的童年記憶;我都還記得我每次去阿姨家,就是在這樣的日式老屋中 ,躺在床上數天花板格子,邊朗朗練習九九乘法表,而後昏然入睡的童年片段。 如今再進到小木屋,突然有抓到我人生的歷史的感動,幾乎要潸然淚下,更別說 在這小木屋中聽楊維中分享他畫筆下的淡水市鎮,讓我的腦袋無法不充滿時空錯 亂的思緒。

  人生不能沒有自己過往的歷史回憶。但面對台灣的未來,並沒有人願意用文 化歷史的包容海涵面,像搶救日本老屋一般,竭力保存曾經也是台灣景觀之一的 眷村文化,即或只保存一處、一所,都會更顯出台灣小島面對歷史文化的寬廣。

  當眷村一個一一拆毀之後,如何讓自己的童年回憶在腦袋中繼續擁有它的「 社區文化市鎮景觀」,這部分,是身為外省第二代必須要自己面對處理的問題, 自己的過去僅剩下腦海中浮現的回憶空間,仍要毅然決然的將台灣每一個地域社 群,認同成為自己的母親,這中間要走過的心路歷程,大概也只有眷村的孩子之 間,才能分享的吧!

2002、7、18于新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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