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台灣陸續發生中台禪寺集體剃頭出家風波、宋七力歛財事件、妙天禪師販賣蓮座,以及今年初美國媒體所揭發的佛光山法師對美國民主黨政治獻金等一連串事件後,台灣的宗教信仰活動透過媒體的大力抄作,頓時成為眾所矚目,批判及反思的焦點所在。總體來說,目前台灣宗教活動的混亂現象,不外是台灣社會價值觀混亂的一個縮影而已。
不過,若深入台灣民間社會,用心觀察那充滿活力的宗教現象時,假借宗教歛財,或以宗教作為政治的支柱,其所顯露出的社會意涵恐怕比我們所想像的還要複雜。它除了牽涉到台灣社會長久以來宗教與政治間相互利用的弔詭關係外,也反映出社會文化教育的素質在宗教活動中所呈現出的等比關係,或者我們可以直陳,它也可能如馬克思所批判的,宗教只是被利用來作為統治階級或資本主義下的意識型態,或是普羅大眾對物質世界的投射作用而已。
那麼,教會在這些宗教亂象事件後,是否有所反思?目前台灣一些教會所熱衷的「靈恩運動」,其本質與宋七力或妙天禪師事件所顯露出的社會意涵又有何不同?法國學者戴布雷(R. Debray)對資本主義下所衍生的宗教狂熱的批判深具洞見。他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裡,人們一昧追求物質奢華,因而造成其精神生活層面的空虛與無奈,而傳統宗教的禮儀形式又無法滿足人們實際的需求,遂造成一假象,認為愈狂熱的宗教活動,愈有可能紓解資本主義社會所帶來精神空虛的無奈。在此情況下所衍生的宗教信仰,不但不能訴求本質的敬虔(不搞個人崇拜)及寡慾(不歛財),反而形成一個更昏暗的模糊地帶,讓浮沈在物質世界的心靈,假借宗教的許可及慰藉來得到貪戀物質的心安,而主導者由此從中收受利潤也就理所當然。
這樣說來,宋七力及妙天禪師的宗教歛財事件,恰好反映出台灣人混亂的社會價值觀與宗教態度的對比關係。宗教信仰以個人角度來看,其最高境界不外乎追求神人合一,而神人合一的結果使人能夠摒除世間慾望、清心寡慾,且經由沈思默禱提昇自己與神契合。因此,愈講求宗教神秘效應的人,也就更應清心寡慾,以達神人合一的地步。然而在資本主義價值觀的催化下,宗教信仰的追求,不但不能在本質上達到神人合一與清心寡慾的定位反省,反而使宗教信仰淪為物質世界的投射。宗教人在這種被扭曲的宗教物化現象中,不但可藉機成為「大富翁」,所謂買地置產,出門名車排場也就見怪不怪了。
反觀台灣教會目前所熱衷的靈恩運動又是如何走向呢?靈恩運動的結果是否讓參與者在生活中更能寡慾,清心及簡樸呢?抑或是讓從事者在生活中更加奢華,更加增添個人頭上榮耀的光環呢?其實基督教會早在第一世紀就明白這個簡明的道理,所以在《十二使徒遺訓》中就曾這樣教導基督徒說:「不是藉著靈說話的就是先知,而是從他(她)們的行為來得知」。
馬克思對宗教與資本主義價值觀之間的關係,似乎在某個程度上可供台灣教會深思。馬克思認為一時代的觀念皆是統治階段的觀念(註1),當宗教的功能被視為是為了符合資本階級的經濟效應時,宗教顯然只是一種意識型態,是作為資本主義的意識型態。意識型態(ideology)的意涵是指一個社會或政治觀念的體系,其中包含著既存政府或政黨對價值與目標的說明與假設。而馬克思所說的意識型態則指向更明確的看法,也就是指向統治階級的觀念系統,其功能是去強化統治階級的現狀及利益。
的確,在十九世紀的歐洲,馬克思所看到的宗教如同上層結構的法律、道德,哲學或藝術一樣地達到高峰。宗教成為整合的因素,將所有不同的建築物聚在一起,且提供對既存社會體系一種神聖的認可,合理化資本主義體系中的價值,目標與基本原則。
那麼,反觀二十世紀台灣社會的宗教現象時,又該如何解讀呢?宗教顯相、蓮座、靈恩,甚至政治捐獻,是不是也受到下層結構經濟因素的宰制呢?很顯然地,此經濟因素又是在資本主義的價值觀下運作,唯一不同的是二十世紀的台灣社會似乎欠缺十九世紀歐洲社會那種社會人文科學的批判精神,以至台灣社會的宗教亂象,襯托出為數不少的宗教活動從事者,因欠缺社會人文的批判精神所呈現出對宗教本質的無知。
另外,馬克思也把由人實際情境所衍生的宗教意識稱為是一種反射(reflex)。雖然優於地上世界的天堂想法並非宗教的全部意識,但它在資本主義價值觀的運作下,卻成為諸多宗教意識的中心。以基督教為例,天堂祝福的期待常常成為福音的中心目標,而此往往又是地上受苦的投射作用。
為何人會使宗教成為幻想世界呢?恩格斯說宗教是由人民所感覺的需要來建立的,這是「補償」(Compensation)作用,以馬克思的話來講,就是「安慰」(consolation)、(註2)宗教提供安慰或補償作用,意指使生活感到痛苦的人可以忍受現況,以期待往後天堂世界的安樂,於是宗教以狂熱的方式在人的內心層次予取予求,但對形成生活痛苦(肉體與精神)的外在環境卻一無所察。
台灣這一、二年來的宗教亂象說明了什麼呢?新興宗教的亂象也好,教會內靈恩運動所導致的怪現象也好,在在說明了這些亂象背後的社會出了問題,以致日以繼夜被此價值體系所教導的人們出了問題,於是被扭曲的人,當然就以被扭曲的價值觀來從事被扭曲的宗教活動。
宗教問題有其背後社會文化情境的牽引,然而宗教作為一種信仰的活力,也可凝聚一種力量成為改造(transformation)社會價值體系的動力。這就是神學教育的功用所在。也就是經由信仰不斷的反省(這就是神學),從被社會(或經濟因素)所制約的宗教解放出來,成為改造社會人心的信仰動力。當宗教還原到其原始面貌(聖經中的耶穌基督福音價值)之後,再與現代人的宗教態度(受當代資本主義價值所影響的宗教態度)產生對話、批判與鬥爭時,人便能在此鬥爭過程中體驗信仰的成長,而當現世的價值不再被包裝為福音的價值時,或是人漸漸丟棄與福音價值相違背的現世價值,且能朝向福音價值的重建時,人才有可能具備成熟的宗教態度,而唯有凝聚此成熟的宗教態度,才有可能改造社會,改造人心(transformation)。
問題是我們如何還原基督教的原始福音價值呢?或是如何讓我們的宗教信仰不再被等同為對現世價值的追求呢?更直接地說,如何才能避免將對現世價值的追求等同於上帝的祝福呢?以基督宗教為例,我們自然要回到聖經所啟示耶穌基督的福音談起。
在耶穌基督的福音信息中,最基要的就是向人們宣告上帝國的來臨。
上帝國的意涵是什麼呢?耶穌在拿撒勒會堂裏曾引用先知以賽亞所說「禧年」的來臨,是對上帝國內涵的最佳詮釋。耶穌宣告說:
「主的靈在我身上,因為他用膏膏我,
叫我傳福音給貧窮的人,
差遣我報告被擄的得釋放,
瞎眼的得看見,叫那受壓制的得自由,
報告上帝悅納人的禧年。」
據此經文John Howard Yoder解釋說,上帝國的福音是指向上帝的子民在社會、政治、經濟關係上的重組。於是上帝國的運動環繞著二個主題:第一個主題是社會關係的重組;且為了防止第一主題淪為國家主義的誤解,第二個主題述及這個社會關係的重組是全人類性的,因此也是針對種族自我主義的批判而來。因此Yoder認為耶穌的生涯及祂所宣稱上帝國的福音,並不是教導人逃避政治性的抉擇;反而是教導人如何採取社會、政治與倫理方面的立場。意即對耶穌來說,上帝國的革命已在進行,已經以十二個門徒為中心的一個社會實體組織在進行,這也是新制度及新生活對舊制度及舊生活方式解放的挑戰,而唯有身歷其境的人才能了解這種革命性的福音見解。」
因此耶穌基督的福音本質是以上帝國來臨的宣揚為中心,這也就是禧年所帶來社會重組的歷史意義,而身為基督的門徒將以獻身的精神來完成它,如同耶穌時代的奮銳黨徒,以「背十字架」為其入會號召一般,耶穌也要跟隨祂的人背起十字架來完成上帝國臨在地上的使命。
參與上帝國運動的人必須要先自我改造,這也是耶穌所說:「上帝國近了!你(妳)們應當悔改」。也就是說,人若不悔改,他(她)是無法深知上帝國的意涵,進而宣揚這個自己應該身臨其境的上帝國福音。而這個悔改或自我改造是個人與上帝關係的重組,只不過這個個人與上帝的關係重組不是福音的中心目標,而是宣揚福音中心目標「上帝國近了」的必然過程而已。也就是說人要經歷這個悔改及自我改造的必然過程,才能知道其所宣揚上帝國福音的意涵。
這樣說來,我們今日教會所宣揚的「信耶穌得永生」剛好是本末倒置,把必然過程視為福音的中心目標,而把福音的中心目標上帝國來臨的社會意涵棄捨一邊,導致教會的整體功能有愈來愈個人主義及功利至上的傾向。
事實上,個人與上帝關係重組的信仰是進入上帝國的一種必然過程而已,這種必然過程上帝用不同的方式臨到不同的個人,因此不宜把個人的經驗擴大或絕對化為全體經驗的範本,並進而篡位至福音的中心而大加誤導渲染,個人與上帝關係的重組只是為了宣揚上帝國福音的先前條件而已。而當我們對原始耶穌基督的信息有所深入了解領會之後,對於教會如何在當前社會情境下宣揚上帝國的福音,當能有所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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