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向兩性對話的整全神學

-專訪莫特曼於徒賓根

王貞文


編者按:以「盼望神學」著稱於世的當代神學家莫特曼,在接受作者訪問時表示,其夫人女性神學的觀點相當程度地開闊了他男性觀點的神學,二人並透過對話而有所成長,進而致力於挑戰傳統男尊女卑的觀念,以尋求更為整全的人性,乃至神學的思考。

與太太一起做神學

王:今天我們想請問您一些關於您生平的事,特別是婦女神學.....

莫:我太太的婦女神學?

王:是的,您的太太伊莉沙白所從事的婦女神學工作對您的影響。您的太太是您的神學對話伙伴,您們之間的神學對話是非常令人羨慕的。您認為在這樣的對話中,什麼最美好?

莫:當我太太開始以婦女觀點做她的神學時,我才看清我自己的神學思考是有限的、男性中心的。她的女性觀點補足了我男性觀點的缺失。 一個很好的例子是關於耶穌受難的讀法。我總是這樣讀:耶穌被捉拿,門徒都離開祂逃走了。我心中的圖像,耶穌是全然孤獨、被棄了,耶穌是孤單地死去。我忽略了那些婦女,跟隨祂直到各各他;是太太提醒了我。你看,這樣一來,我那有限的男性視野就開闊了;女性的觀點對我幫助很大。

王:這個視野是在《被釘十字架的上帝》之前或之後打開的?

莫:之後。在《被釘十字架的上帝》中,還是有許多糟糕的男性片面觀點。我太太約從1970年開始以女性觀點思考神學,我從那時起,學到不少東西。在一個團體中,男女的平等是很重要的。基督教團體更是如此。 我們曾一起帶查經,討論男女在基督教團體中的地位。我們挑戰傳統男尊女卑的觀念,尋找整全的人。我太太使我們注意到,上帝不是孤獨、與人隔絕的,上帝是在關係中。「關係」不是上帝,但祂在關係中。

王:您們一起寫博士論文、一起牧會嗎?

莫:不。我太太比我還早拿到博士學位,但她跟著我去牧會,她沒有牧會,而是生了孩子。

王:為什麼您們二位的博士論文都是研究改革宗的神學?這和伊莉沙白出身於認信教會傳統有關嗎?

莫:這完全是因為我們的論文指導教授 Otto Weber屬於改革宗的緣故。他給我們題目,我們在布來梅牧會時,正好也在改革宗的教會牧會。我太太是認信教會的,但不是改革宗那一派。(註1)我自己出身自由主義的「共濟會」家庭,並沒有受到教會傳統的薰陶。

王:那對您很重要的「與上帝角力的雅各」的經驗,常與您的太太談起嗎?

莫:我們總是互相閱讀對方寫的東西,然後一起討論。她知道我的思考過程。

王:她怎麼看這個對您來說很重要的轉捩點?

莫:這是我自己的故事。我經歷了戰俘營的生活,在黑暗絕望中與上帝角力,那是我個人信仰的「起源」。我太太的經驗是非常不同的。她的家庭很基督教化,在納粹時期站在認信教會的一邊,她不需要一個由不信到信的轉捩點,她有她自己的故事。

王:您們也一起發掘有意思的神學理念。我特別感到好奇的,是您們對奧廷格(Friedrich Christoph Oetinger ,1702-1782)神學的重新發現。

莫:這是我太太在做婦女神學時,由心理分析的書中唸到的。她在尋求神學的「肉身性」(Leiblichkeit),而奧廷格有句著名的話說:「所有上帝之道將於肉身中完成」。我那時,在七○年代末期,也一直在神學傳統中尋找著一道成肉身的神學,於是我注意到他針對笛卡兒所寫的一本書《Theologia ex idea vitae deducta 》(由生命觀念產生的神學)。 另外,他使我們注意到一個在Bad Teinach 教堂的神秘主義的圖版,他是第一個把這個所謂的「安東尼亞公主圖版」加以詮釋的人。在這個教堂裡,我太太發現了女性觀點的中世紀神秘主義傳統,在這個充滿隱喻的圖畫裡,甚至有一「女性的三位一體」。(註2) 我們並不能完全接受奧廷格的神學。他有一些很奇怪的觀念,他相信有鬼魂,會在半夜到Wurmlingen (在Tuebingen 西邊五公里處)山上的小教堂,對著鬼魂講道。他是千禧年論者,等候世界末日的來到。這是符騰堡地區的千禧年論,是我不大能接受的一種傳統。 奧廷格對我來說,重要的是透過他,打破只有重視精神 我思故我在 的思考方式,而去「發現」感官與肉體 我在我的肉身中。

王:這與您們來到符騰堡地區有無關聯?

莫:完全沒有!你去問問這些符騰堡的當地人,有幾個認得奧廷格?十九世紀以來的符騰堡敬虔主義運動,早已和過去那充滿對上帝國期望的敬虔主義傳統隔絕了。符騰堡地區的信仰傳統對我產生影響的是布倫哈特(Blumhardt)(註3)。布倫哈特父子對上帝國的盼望與實踐,讓我印象深刻。我很願意認同他們。克里斯多福˙布倫哈特對人肉身部份的重視、對大自然的親近,及對上帝國的盼望,與我的神學很有相關。我很愛唸他的講道集,那是我的靈修用書呢!

(1994年4月1日訪於徒賓根;作者現於德國進修。本文將收入曾念粵編寫之《莫特曼心靈世界》一書中,雅歌出版社預計1998年6月出版。)

訪者附註:

1. 認信教會有兩個「大會」(Synode),巴門大會有比較濃的改革宗色彩,受巴特的影響深刻,在柏林的達連大會,最重要的人物是尼慕勒牧師。伊莉沙白在柏林的認信教會氛圍中成長,決心唸神學。

2.這個默想用的圖版乃由符騰堡的公主安東尼亞(1613-1679)所捐贈。畫的內容是聖經裡的婦女們和她們的故事,她們成螺旋狀排列,通往天上的基督。這是一幅非常豐富的畫,結合了基督教與猶太教神秘主義的因素,又充滿了女性特有的想像力,說明著人在靈性中的成熟過程,與人的靈魂成為「基督的新娘」之旅程。

3.布倫哈特父子在十九世紀符騰堡地區進行了一個特別的上帝國運動。父親布倫哈特(Johann Christoph Blumhardt)在一個窮困小村Moettlingen牧會時,經歷了一場與黑暗勢力(惡靈)的鬥爭,以「耶穌是勝利者」的禱詞,將鬼由一位受苦的女性身上趕出。自此,他開放自己的家,收容一切身體心靈需要幫助的人。1852年,他為了這個工作買下一個水療中心Bad Boll。他的兒子Christoph Blumhardt也是牧師,在Bad Boll繼續做收容人、治療人身心的工作。由對上帝國的熱情,小布倫哈特發展他的「宗教社會主義」,並捨去牧師頭銜,加入社會民主黨參政。巴特在他的《新教神學》一書中,特別用一章來討論老布倫哈特的神學,認為他在理性化的時代,帶領人們認識了一個不能用理性去理解的黑暗力量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