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與蔡琰

康來昌


蔡琰(文姬),蔡邕的女兒,博學有才。初嫁衛氏,夫死無子,歸寧本家。董卓作亂時,身陷南匈奴12年,生二子。曹操遣使將她贖還。歸來後,寫了<胡笳18拍>與<悲憤詩>,十分感人。我們同情她的遭遇,讚美她的才華,但也遺憾她多彩多姿的心靈缺少了信仰,以至多災多難的人生沒有盼望。

蔡琰不喜歡匈奴的生活: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獸皮的衣服穿了刺痛),冰霜凜凜兮身苦寒(冬天奇寒,冷得受不了),皮鼓喧兮從夜達明(匈奴尚武,戰鼓聲吵,終夜不停),胡風浩浩兮暗塞營(風沙大,營塞暗);飢對肉酪兮不能餐(羊肉腥冷,起司怪味,沒胃口吃,像以前留學生初到西方的感覺)。這種環境心境下,她結婚生子:戎羯(古代對西北民族的侮辱性稱呼)逼我兮為室家(被迫與匈奴結婚),胡人寵我兮有二子(生了兩個兒子)。

幸或不幸,漢胡息兵和平了。漢朝以黃金白璧贖回蔡琰,但二子不能同歸。幸:喜得生還兮逢聖君(高興能回國見皇帝),不幸:嗟別稚子兮會無因(難過要與孩子分手)。蔡琰應選擇家庭而留異域,還是選擇祖國而棄子女呢?

稀奇,蔡琰是女性是母親,居然要國不要家人(李陵是男人,選擇卻是要家人不回國)。她花好多篇幅描述自己的痛苦:

撫抱胡兒兮泣下沾衣(抱子哭溼衣服)

焉得羽翼兮將汝歸(我怎能生翅膀,帶兒子同行)

一步一遠兮足難移(每走一步,就遠離兒一點,所以步步難行)

夢中執手兮一喜一悲,覺後痛吾心兮無休歇時(夢中握兒手高興,醒來苦知不過是夢。這樣夢喜醒悲沒停過)

我與兒兮各一方,日東月西徒相望。

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雖廣慶兮受之應不容。(我的怨苦,就是廣大的宇宙也容不了)

悲憤詩中,孩子的話更叫人痛心:

兒前抱我頭,問「母欲行之?人言母當去 ,豈復有還時?阿母常仁惻,今行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顧忠」(兒子抱住我問:媽媽要去哪裡?人家說您要走了,不回來了?媽媽一直愛我們,今天為什麼不要我們?我們這麼小,怎麼不管我們了?」。蔡琰聽罷,「崩五內、恍惚生狂癡」(內心破碎,錯亂發瘋)。

這種人間慘劇,使得馬匹為之踟躅不行,車輛為之不動,路人為之歔欷嗚咽。

蔡琰與子生離死別,值得同情但不應同意。

首先,何不養成處處為家的胸襟?

優越感是要不得的,不論個人或民族,一旦自大,以別人為「戎羯」、「蠻夷」,那就會製造糾紛,擴大仇恨。猶太人的確是選民,但神特別多次多方提醒他們,猶太人被選非因自身優越,而是神的憐憫(如申7: 7;羅9:11)。這應當消除他們的傲氣,增加他們的謙卑。猶太民族沒學好這個功課,其他個人民族亦然。蔡琰流落異鄉,起因是董卓部下作亂,匈奴對她可說有收容之恩,蔡琰自己也承認「胡人寵我」,為什麼對寵她的胡人只有「節義虧」、「非我宜」、「空斷腸」、「志摧心折」的怨憤,而不能培養一些感恩欣賞的態度?在美讀書的時候,為數不少的台灣同學,碰到橫逆,不論開罰單、成績不佳、與房東不睦,就怨:「種族歧視」。美國人是有種族歧視,但那國人沒有?有,也不能藉發怨言解決。約瑟的表現比較實用。

約瑟是父親寵兒,嬌生慣養,被賣到埃及為奴,其苦必不遜於蔡琰。因其正直賈禍,受牢獄之災,也比蔡琰更冤。但「耶和華與他同在」,我們就看不到約瑟不適應、不習慣、心情惡劣等「文化差異」,其他如但以理、雅各、大衛等,在遠離家園之時,也能靠主克服疏離感。

不但克服,還能享福、祝福。他結婚生子,「神使我忘了困苦,忘了父家,而在受苦之地昌盛。」

如果蔡琰認識神,心境必大不同。異域也是天父世界,美景也不勝收。「雲山萬重」、「原野蕭條」、「水草安家」、「牛羊滿野」不是絕佳風景嗎?何不欣賞美景度日,何必哀嘆遭遇不幸。

也許我們不能苛求蔡琰在異地要喜樂,但她棄子回國,我認為這是錯誤的選擇。「我們在這裡本沒有常存的城,乃是尋求那將來的城」(來13:14)。「他們卻羨慕一個更美的家鄉,就是在天上的」(來11:16)。神的兒女處處無家處處家,任何地方都可以靠恩典生活:求學(但以理在巴比倫留學)、成家(大衛逃難時娶立比該)、立業(雅各在流亡中「興家立業」 創30:30)。這種強韌的生命力來自神。可惜蔡琰不認識神。

不僅異域是天父世界,異族也是天父兒女。雖然因著墮落,受造之物一同歎息,指望脫離敗壞的轄制。雖然因著墮落,人和人之間疏離異化,視別人為異類。但神仍然藉著基督廢掉了冤仇,成就了和睦。即使不在基督裡如蔡琰,仍然不乏一般恩典,可以「和蕃」而不需棄子而別。何況蔡琰要回去的地方是「董卓亂天常,加害諸賢良」的「人俗少義理」時代。連孔夫子都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蔡琰何必走離夫棄子之路?

這不是蔡琰個人的問題。民族主義對鄉土和本族的認同,已到了偶像崇拜,對他人無情無義的地步。筆者到馬來西亞,居民指著一座山上的石頭說:「我們稱彼為望夫石,傳說是鄭和下西洋過此時,漢人與當地女子結婚後離去,太太們天天望而化為石」。苗族女人與漢人結婚後,漢人也常溜之大吉,因此有苗女對丈夫下蠱之說。男人風流不專情是各民族的通病,但蔡琰絕非好色淫亂,她是光明正大選擇不要丈夫兒子而要回祖國之路。那就是更嚴重的錯誤。

二十世紀末有個矛盾的現象。一方面交通愈來愈發達,文化商業往來愈來愈頻繁深入。不少人三年一調,今年駐台北,明年去日本。這種現象應有助於拆毀種族間隔斷的牆。可是另一方面,也許因為生活空間日益狹小惡化,各民族文化愈來愈喜歡突出自己的特色,而敵視其它「非我族類」,我們看到民族種族戰爭衝突在增加。因此,應當欣賞蔡琰的文學而提倡約瑟的神學。

約瑟在埃及安家樂業,「開了各處的倉,糴糧給埃及人」(創41:56);「將智慧教導他的長老」(詩105:22)。這個功勞不小,但我們不要忘了埃及人在這事上顯出寬大的心胸。一個外籍勞工囚徒講了幾句話,居然沒人嫉妒打壓中傷,而是「法老和他一切臣僕卻以這事為妙」,「你可以掌管我的家,我的民都必聽從你的話」(創41:37, 40)。這是何等胸襟,摩押王和迦特王亞吉,對大衛也有過寬大接納的恩情。如果蔡琰能留在寵她愛她的胡人家中,應當是更好的選擇。

(作者為倫理學博士,台北信友堂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