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的燈

陳惠琬


大陸有個作家史鐵生寫了篇小說「命若琴弦」,看了令人沉吟不己。

故事是描述一個老瞎子帶著個徒弟小瞎子,一人一把三弦琴,翻山越嶺, 一個村落又一個村落地靠說書為生。這老瞎子曾有個瞎眼師傅給了張藥方, 教老瞎子說:「咱們的命就在這根弦上」,叫他要盡心盡力地彈,等彈斷 一千根琴弦時,便是他能看見的時候。至於瞎眼師傅自己看見沒呢?沒有。 他說他記錯了,他原以為是要彈斷八百根弦才看的見,現知是要一千根, 他等不及便過世了。

結果老瞎子由二十歲盼到七十歲,翻了多少山,走了多少哩路,又受了多少 委屈,一晚又一晚的彈,一根又一根地彈斷,終於就在這個夏天,應有可以 看見的希望。

而他的徒弟小瞎子年輕氣盛,並不在乎自己瞎眼看不見,反倒愛上了一個村 莊裡的一個小妮子,不顧師傅警告,偷偷地談起戀愛。但是小妮子喜歡接近 小瞎子,郤是因著小瞎子手上的一個「電匣子」,因為由電匣子裡,可以聽 到許多「山外頭」的稀奇古怪事。小妮從沒接觸過電匣子,對「山外頭」的 世界更充滿了嚮往,希望有一天也能到「山外頭」去看看,見識見識不知有 多麼好!

終於有一天老瞎子彈斷了第一千根弦,興奮地要下山抓藥。因小瞎子生了病 ,便決定留下小瞎子,答應他會十天來回。但下山抓藥時,郤發現他五十年 揣帶的那張藥方,沒有一個人能唸得出。原來,那是一張無字的白紙!這一 下他心瞬間灰去,人死了一半。原來師傅傳給他的生命目的,是一個空!他 失去活下去的目標,恍惚好久,直到一天想起他還有個小徒弟在等他,方才 打起精神回到村子裡來。這時天已過秋,進入了冬。

回到村莊郤發現小瞎子早走了,小妮子也已嫁到山外。他了解小瞎子失戀的 痛,於是繼續尋找,等找到小瞎子時,小瞎子正倒在雪地裡,等死。待足足 哭了幾天幾夜,小瞎子才有點聲氣地問:「干嘛咱們是瞎子!」老瞎子回: 「就因為咱們是瞎子!」

小瞎子又說:「我想睜開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老瞎子發現要安慰小瞎 子,必須給他一個夢,便騙他自己記錯了,不是一千根,而是要彈斷「一千 兩百」根弦才看的見。然後把那張無字葯方塞進小徒弟的琴槽裡。他心知目 的雖是虛設,但「命就在弦上」,只要把弦拉緊了,彈好就好。

結尾是在蒼蒼茫茫群山中走著兩個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後,匆匆忙忙, 像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無所謂從哪兒來,也無所謂到哪兒去, 也無所謂誰是誰....

一個淒涼的故事,一個令人嗚咽的結尾。故事中每個人都有個不滿足的世界 ,每個人也都在追求一個寄托、一個管道,使自己對生命可以看到更多,經 驗得更豐富一些。

故事中老瞎子一輩子追求肉眼能復明,小瞎子則在「情」字這條路上追求禁 果。至於那唯一「看得見」的小妮子呢?為了電匣子所傳遞的世界「山外頭 」,她經由婚姻的管道,賣了身。

這不只是兩個瞎子的故事,不是麼?每個人都有他生命中致命的「盲」點。 老瞎子「看不見」的是,小妮子雖擁有視力,郤仍有看不見的挫折||「山 外頭」。而小妮子「看不見」的,則是人雖到了「山外頭」,又怎麼樣呢? 今天,許多身在異鄉,把雙手浸在餐館炙燙油膩洗碗水中的中國人,不也仍 一問再問:「是的,我已到了山外頭,現在,又怎麼樣了呢?」

如果世界真似盲瞎般黑暗,生命真似「無字白紙」一無答案,那人便只能如 老瞎子在黑暗中,盲目地製造一個虛幻的夢,給人一個繃緊「弦」的理由, 儘管「宿命」地一路彈下去....

但這世界難道真的沒有光明存在了麼?還是,我們老在錯誤的地方去看、在 沒有出路的死胡同中找真理?才註定了「無所謂從哪兒來,也無所謂到哪兒 去,也無所謂誰是誰」的命運?

「看得見」與「看不見」,實在對人有命定性的影響啊!

但什麼又是真正的瞎?真正的看不見呢?

中國有句俗語:「心知肚明」。一次開會,我認識了由日本來的盲人朋友尤 西,不管在哪,不論是作些什麼,他都翹首引領,帶著一臉溫暖的笑,傾聽 。那一臉對生命的專注與微笑喔,成為「光」字最好的書法,引人嚮往。在 他的世界裡,感覺不到黑暗。肉眼的瞎,實亦不等於心眼的瞎。

中國也有個字「矇」,是我認識另一女子的貼切素描。她雖有雙讓人羨慕, 真真「會說話」的大眼,郤老在愛情上看不清,「鬼迷了心竅」。由一個婚 姻跌入另一個婚姻,走得顛顛跛跛,摔得鼻青臉腫,心郤怎麼也摔不醒。每 看她,便覺心眼矇蔽,是一件叫人又恨又痛的事!好似對事、對人、對生命 全失了準,沒了焦距,怎麼看,就是瞧不真切。

但也得承認,對某些事我們是「選擇性」的瞎,因為「看」這一動作,是那 麼一件影響生命的事!

不同於一般人以為「看見」,如雁度寒潭、行雲流水,在心裡不會留下一丁 點的痕跡。看,有時像攝影,即使過眼雲煙,也能捕捉入心裡,帶來排山倒 海的波動。難怪對事我們會問人:請問有何高「見」?有什麼「見」解?有 哪些「觀」點?

有時我們更會受制於所看到的一些事物,「見利忘義」、「見異思遷」、「 見風轉舵」、「見景生情」、「見義勇為」....因所見而深深影響我們的想 法、感覺與行動。

因此,我們傾向用理性來框住我們的視角,保護自己不輕易地被「矇騙」。 或把「招子放亮點」,精明地盯著看,要看出它所有的缺點與錯處。或讓自 己的眼光滑開,根本不看,永遠不用受它的影響與控制。眼關得愈緊,對這 人或事便愈看不見,直到完全地瞎掉。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哪一次我們行車路過街角,對埋在塵埃中的 流浪漢,不是靠著眼光旁落,視若無睹,來換得內心的一點平安呢?或驟然 面對伸到眼前一隻友善的手,橫眉冷對,怕接下任何一點意外的愛與關心, 自己多年豎立的堅硬會不自持地瓦解?至於對要求把「自己」完全奉獻的信 仰,更不敢看,不想沾,怕自己一旦被「妖言惑眾」,會「神話連篇」,走 火入魔,再也找不回自己。

所以像猶太人,像法利賽人、像文士,對愛、對奉獻、對救贖....甚至,對 出現眼前的耶穌與奇蹟,我們因著怕,選擇看不見,選擇完全地瞎掉,省得 煩心。

當然,有時也談不上選擇,因為從來沒有接觸、沒有學習,尚無機會培養出 一種閱讀的眼光。

單身時曾與一ABC(American Born Chinese) 約會。他母親算教養成功,他 雖在美土生土長,郤講了一口漂亮的國語。直到一天我們步入一家沒有英文 菜單的中國餐館,我才發現他一個中文字不識!怎麼會這樣?中文說得如此 流利、道地,居然斗大的字不識?一下,我發現所有中文文字背後所承載的 博大宏深,對他是不存在的,這世界他一步也踏不進,一點也欣賞不了,損 失了多少豐富?莫大悲哀浮上我心。

後來看了一部電影,男主角是個文盲,基本的付賬單、看路標全是問題。以 致於他雖有著偉大的夢,郤生存卑微,舉步維艱。我不禁思考:文盲是如此 地影響一個人,剝奪了人生多少豐富,那麼「靈盲」呢?當一個人不知靈魂 存在,對上帝、屬靈之事,完全沒有接觸,不知如何去解讀,又如何呢?

這是為何一位唯物主義出身的大陸學者對我說:「人是沒有靈魂的!」,我 震撼了!一個人怎麼可能認為他沒有靈魂?幾天後,我與另一位來自大陸的 作家談到我的疑問,他反問我:「如果每個人都知道他有一個靈魂,妳想, 這世界還會這麼亂麼?」我悄然無語。

紐約時報暢銷書作家Thomas Moore在「靈魂關懷(Care of the Soul)」一書中曾 提到,現代人每天接觸各類資訊:科技知識、營養分析、心理學書籍.....但 我們需要的卻實在靈魂的層面。我們覺得寂寞、需要被愛,生命裡想抓出一 個意義,對死有一種揮不去的恐懼.....資訊,如何能餵養這些靈魂裡的需要 呢?

如此說來,所有的瞎都會影響人,但沒有哪一種瞎,比靈裡的黑暗更恐怖, 更叫人絕望。耶穌曾說:眼睛是身上的燈,你的眼睛若瞭亮,全身就光明。 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你裡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大呢?

可不是?你裡頭的光若黑暗了,那黑暗是何等的大呢?你「身上的燈」是昏 花,還是瞭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