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地馬拉的織錦


  一九八四年為了身分的問題,我必須出 境,在眾多國家裡,我選擇了瓜地馬 拉。不只是為它的進出境手續方便,更為 了我腦海裡對中南美洲國家有的一點綺 夢:清靜悠閒的夜風裡,石板地上斜儷著 小酒館洩出的傭懶燈光,三兩熱情浪漫的 中南美洲人在那搖擺生姿。

  不料同事一聽便緊張地問;「瓜地馬 拉?妳知道在哪麼?就在薩爾瓦多的北 境!」

  薩爾瓦多?那陣子成天報上、電視裡 都是薩國鬧政變的新聞,但總隔著一層邊 界,應還好吧!

  「中南美洲的幾個小國家是互通往來 的,那種地方都是一卡車一卡車的士兵, 帶著槍枝滿街跑,妳去了便知道。」他仍 堅持。

  我不語了。但機票、證件都已辦好, 沒有太多變動的餘地,想到烽火連天的景 狀,我佯裝恐怖地說;「我只去三天,若 三天後沒看到我,你便知道發生什麼事 了,嘿!」

  那時我剛信主受洗,初生之犢,總認 為一本聖經可以 跑天下,雖千萬人吾往 矣。未料,三天後,我硬是沒回來,我的 電話答錄機擠滿了一大堆同事、朋友焦急 問訊的信息。

  那三天,可以說是我個人版本的「天 方夜譚」。

  去國十多年,天天嚼舌講英文,我幾 乎都忘了這世界還有不講英文的地方。l 到瓜她馬拉國際機場,便因到處是磯哩呱 拉的西班牙語衝昏了頭。我迅速地翻遍了 記憶,發現自己只會「謝謝」與「拜拜」 兩句。沒想到當地人更省事,凡事不囉 陣,用行動的。我一出機場,行李便被一 人搶了就跑,我急著直追,追到了才發現 那是計程車拉生意的手腕,人只好跟著行 李上車。

  我重複地喊:「安提阿,安提阿!」 那是我要去觀光的小城。

  車子便在市中心內左鑽右鑽,我頻頻 探頭,沒看到什麼卡車、士兵,只望見友 善的交通警察,立在類似台北的現代城市 裡,背後襯著昏暗污染的天中。是老美對 第三世界國家的誤解麼?但連丁點拉丁情 調也沒有,我有些兒失望。

  然後在我還來不及想這司機會不會謀 財害命之時,車子便在一吵雜航髒的棻巿 場邊嘎然停車。驚訝地,我發現那停著一 輛老舊公共汽車的地方,就是去安提阿巿 的公共汽車站!而且是私營,司機與車掌 先生都在車下拉人,開車的時間便是當乘 客拉夠的時候。且這拉夠的定義,並不只 是指座位坐滿,還包括走廊中間的層層擠 滿。

  當我尚在車外那征忡不定時,那長著 一張西班牙與印加混血面孔的車掌先生, 擠過人群來到我面前,開口居然是一囗美 妙的英文,雖然並不完全標準,但可以溝 通,他指指自己:「小姐,要不要說英文 的導遊?我叫彼得,雨天十塊美金!」

  有個言語相通的人,在地球的這一角 無異形同家人,更何況他還真便宜。

  我才首肯,他便馬上稱職的幫我拎了 行李上車。然後十分老大的一上前,便隨 手拉起了前座的一位印加民族婦人,把人 家推到走道中,安排我和我的行李坐下。 一向不習慣特權階級的我,急著要掙扎起 來,卻被彼得又l手推下,連那被趕走的 乘客也謎著眼在那笑,是那種樸拙、老 實,但十分友善的笑,好似遠來是客,請 不要在意。這對習慣了效率、實際利益、 消費者至上等資本主義風氣的我,l下子 心便暖了上來。

  車子終於啟動出發,一路上,我的導 遊開始「簡報」我的行程,因全是些西班 牙地名,船過水無痕,我無可無不可的聽 著,眼睛卻被每到一站,上上下下伯人所 吸引ol會兒,我注意到有攜帶售賣物的 老婦要上下時,彼得這車掌兼導遊都會幫 著扶上拿下。若有警察巡邏經過,彼得也 因怕超載被抓,馬上打手勢要車子走廊中 間的人放低姿勢。訝異的我望見中間的人 全馴順地蹲下,彼此體貼好似一家人。這 種古老地樸實、友善,使我想到童年時的 台灣鄉下,比想像中的浪漫還要吸引我。

  到了安提阿巿,我一下車使呆住了。 藍天下處處是傳統用石磚雕砌成的西班牙 殖民式建築,寺院、花園、噴水池,穿插 著鵝卵石鋪出的石板地,沒有車沒有人 聲,只有幾個身著印加服裝的印加人在那 兜售。靜靜地,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典雅的 古典氣質。

  一模一樣,就像是我的夢,我完全沉 浸在這十六世紀的小城中。雨天內,我跟 著彼得往返梭巡於安提阿巿內內外外的廢 墟,又到市外附近的山上,看瑪雅族人當 場示範他們著名的手工;彩色毯編織。彼 得在路上曾冒出來一句:「外來的西班牙 人,實在沒有印加人聰明,因為他們不會 用手編織布,全得靠機器,而印加人卻懂 得用自己的雙手,創造美麗的圖案。」言 語中頗以他印加族的血液為傲。

  乍聽,我失笑。但當我反覆翻看彩色 毯的兩面時,發現一線線地拼湊,心中必 須先有一個完整圖案的底。再想到中國的 蜀繡、湘繡,都是到今天還不能用機器取 代的藝術,我必須同意,能織出這工的, 是有著較高的智慧。

  匆匆,雨天度過。第三天我與彼得約 好在車站見,要付他雨天來的酬資,他卻 遲遲末現。我急了,兩天才十塊美金,包 括的服務卻很廣,導遊、幫我講價、請我 吃了頓富當地色彩的飯,以及背著我的行 李帶我爬山。不管是用時間還是用錢來 算,我都不知他賺了什麼,反而感覺他只 是很以他的家鄉為傲,處處向我推薦、陳 述也鄉土文化的特色。現在要走,總不能 一點謝意都不表示吧!

  腕錶卻告訴我不能再等了,我只好上 車。但心戀兩頭,因車子並不急著出發, 老問題,等著拉滿客人才走。同時,我仍 盼著彼得最後一刻的出現。終於,在我雞 同鴨講了好一陣,司機才被說動開車。車 子方開動,彼得也出現了,他手一攔,跑 上來,塞給我一條帶著小玉石的手鍊,也 是印加的手工之l,然後極其誠懇的說: 「這個送給妳,請妳不要忘記安提阿!」

  急切中,我也把囗袋裡所有的瓜地馬 拉錢全掏出塞給旭,其實衷心要表達的 是,安提阿已擁有了我這顆中國心。在車 子駛動中,我留戀地揮別了整個安提阿。

  未料,在車子從容地開回首都瓜地馬 拉市時,在機場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飛 機起飛了,終於徹底地領教了拉丁人的時 間觀。呆呆地,我久久回不了神。這是個 l天只有一班飛機,連所謂的國際機場都 抓不到幾個說英文的小國家。我一文不 名,星期天銀行又不開門,舉目無親,過 夜、吃飯全是問題,我喪家犬似的,只差 眼淚沒掉出來。

  惶惶然,我邊禱告邊四處張望,l下 瞥見美國的「赫滋」租車公司招牌,既是 美國公司,總會有人說點英文吧,我見過 去,見一年輕的東力女孩在那守檯。短 髮、單眼、膚徵黑,一笑露出兩顆小犬 齒。當我發現她也說英文,而且也是個中 國人時,真恨不得抱上去:在她聽完我的 問題,馬上慷慨提出邀請,要我隨她回家 時,我幾乎可以吻她了。

  這位名字叫艾芙琳的中國女孩,她的 家,外表看去是全然現代的公寓,一進門 卻赫然別有洞天丁屋內正廳竟有著假山、 水池、仙鶴、玉樹與亭子所組合出的中國 式庭園樓閣,所有的房間全圍繞著園子 轉。我想到彼得對自己家鄉的愛慕,到了 不肯背井離鄉的地步。跟前卻擺著把家鄉 扛過千山萬水,擺在自家客廳內的中國人 家:兩者皆令我肅穆。

  引介過了她文靜、正唸佛的母親,與 沉默的姊姊,她便打電話邀來六、七個她 的好友,全是中國人,又讓我想起自己在 美,也喜歡擠在自己同胞裡的那種認同 感。這群人把我圍在他們中間,好奇地問 東間西。而我,在面對一群只會說西語的 中國面孔,拼命在藉我這個中國女孩作練 英文會話的對象,也挺覺得新鮮。

  晚上,他們帶著我去一家有著燭光, 與樂隊的餐廳共餐。吃著美食,跳著當地 的土風舞,我完全是被當個上賓款待。坐 在浪漫多情的拉丁音樂,與跳動的燭光 裡,感覺非常如夢。曾經,就在下午,我 才落魄一如流浪漢似的無家可歸。現在, 卻被奉為公主似的嬌寵,這不有點像童話 的境遇麼?

  飯後,一夥人又伴著我夜遊瓜地馬拉 市,在夜景中捕捉這個國家的特色。山崗 上,面對燈火點點的市區,我笑談我那些 老美同事的緊張,艾芙琳卻神情稍斂地 說:「他們形容的並沒錯,那是三年前的 瓜地馬拉,我在自己住家門囗便看到過戰 火了。」

  原來時局並末昇平,現在的一切只是 暫時,我一下感受到也們深底的騷動。

  當晚,在艾芙琳房內,我傾聽分享了 她生活裡所有的苦悶不安,她家人在異鄉 的辛苦,她們在動亂時的惶恐,她與她姊 姊之間的嫌隙……而且,我還發現,在這 以天主教為生的國家裡,她竟也是一名基 督徒!

  「妳不知道,我禱告了多久,求上帝 帶領一位天使來安慰我,當妳出現的時 侯,我便確知,妳就是了!」

  聽到這番話,我久不能言。這三天的 際遇,一切是那樣地出人意料之外,但全 沒有她這句話懾人。上帝的作為是這樣發 生的麼?兩個有需要的人,帶領至一 塊,成為彼此生命中的天使,帶給彼此來 自上帝的祝福?腦裡一下冒出聖經裡對 耶穌的稱呼:奇妙、策士、全能的神、永 在的父、和平的君了。

  次日登機回美,飛上天空,我望著愈 縮愈小的瓜地馬拉,再一次想到瓜地馬拉 的織錦,覺得很像人生。許多的巧合與偶 然,乍看常似潑墨的肆意暈染,然而,一 旦翻個面來看時,卻會赫然發現,圖案裡 的每一線路和每一脈絡,歷歷在目,全是 有跡有軌可循,而且,還是上帝巧心、慧 手,編織出來的別緻設計。

  默默地,我揮揮手,把這一片回憶陞 進箱內,裹進瓜地馬拉的織錦,與歲月同 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