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陌生的你,來叩我郊區花園洋房的大門。門開一縫, 我打量著你,衣著樸素,但乾淨,額際幾許街頭曝曬後的風 霜,眼中透露著的卻是令人信服的眼光。我把門又稍稍開大, 帶著疑問望著你。
「請問太太,妳願不願意對有需要的人奉獻?」奉獻?我沉吟, 想到身後寬敞的大房、與舒適有致的生活,拿出一些來分享也 是應該吧!「你等等,我去拿支票本!」
「不!請先不要這麼作,這樣輕忽的給,只算是『慈善』,容 易流於例行化、庸俗化,」你出言阻止,「而我問妳要的是 『奉獻』,是走進人類深層的愛,去關懷另一個人生命的一種 經驗!」
我呆著臉有些氣憤,「什麼意思?捐錢也是一種給與,你以為 叫人拿出『自己的』東西,送給不相干的人,是件容易的事麼?」
「不!不容易!但差別在於一般的慈善工作,給的是「身外」 之物,給後只讓自己覺得更高高在上。而奉獻,則是把『自己』 的一部份獻出來,是去作窮苦人的僕人來服事他們,作後的感 覺則是謙卑、不足。我們這時代真正需要的,便是奉獻的人啊!」
「奉獻?」我再度沉吟,「那是怎麼一回事呢?」
「來!我帶妳來看!妳看了以後,也許生命會有些不同?」 你邀請,語氣中有許多的鼓動,想到自己飽暖到疲弛的生活, 我心亦怦然。
「好,你等等,等我先鎖好門窗!」然後,我便在大房內一間間 房檢視門窗、鎖、鍊、警報器、錄影偵察器、看門狗……待弄好 出來,望見你的神情有些奇怪,我問:「又怎麼了?」
「Mother Teresa 說『愈富有的人,愈缺乏』,我現才知是怎麼 回事,你們怎麼會這樣缺乏安全感?」
看看自己房子的欄干重重,太多的貴重要保護了,「這年頭, 很多事很難說,對人,總要防著些……嗯!……Mother Teresa 還說我們缺少些什麼?」
「愛!而且她說有時對愛的饑渴,比對麵包的饑餓還難解除, 很多有錢人內裡其實是很寂寞的。」
我聽了腳下一遲疑,卻發現你已飛快地往前去,只好趕快跟上去。 四週街景在變,不知何時我們走進城內,黯陳的建築,骯髒的衢道, 陰影下浮飄著一張張流浪犬似齷齪的臉,殘喘著萎縮的生命露宿街 頭。我雖認不出這裡是何地,但卻肯定這裡是壞區,一個要小心手 提包、口袋的地方。我偷快地褪下金飾,藏入皮包。
似發覺我的小動作,你忽在街頭停下,我心慌地又把金飾拿出,掩 飾似地隨手扔進一男孩面前的盒子裡,發出「噹」地一下響聲。那 一聲好似為我的慈善舉動敲了聲響鑼,釘了根樁,黃澄澄的閃光, 襯得男孩臉兒發黑。我忽覺得充實起來,空氣裡似浮著芳香,我暢 快地走上前說:「施比受更有福!真是有理!我已經覺得生命不一 樣了!」
你卻責怪地望我一眼,「是麼?什麼地方不一樣?你以為奉獻是為 了什麼?為自己積功德?讓自己覺得犧牲偉大?」
「『偉大』我不敢說,但至少讓我覺得有意義!」本以為自己作對 了事,答對了卷,怎麼你還是讓我覺得沒射中紅心?
「但奉獻的最初目的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別人』呀!奉獻 的最原始動機,應該是『愛』,愛那需要妳扶一把的小弟兄!」你 上前,為那小男孩拉了下毯,然後似親人般與他對著話。
不為自己,為別人?望著街角那幾張陌生又營養不良的臉,愛?沒搞錯?
回首,你望見我一臉茫然,便又說:「好比在夫妻之間、父母對兒女、 個人對社會、國家……人生裡不論哪一種奉獻,若只為自己,自我犧牲 便成了為自己加冕、立碑的一個手段,那是自私。唯有因著愛,才真正 是為對方的好處而成全對方,不是麼?」
你方說畢,便已快步過街。我消化不良的咀嚼著愛,也趕緊跟過。跟著 你轉過一個倉庫,來到一個難民庇護站前的廣場,一群衣著襤褸的男女、 孩子瑟縮地擠在一堆,然後一輛卡車開來驚動了人群。人們全都爭先恐 後地擁上,原來卡車運來了一桶桶的食物。
「沒想到那家餐館還在作著同樣的事……」你眼中升起了迷霧,引起我 的好奇,我問:「怎麼回事?」
「不瞞妳說,我是在這庇護站長大的,有家餐館會把他們客人隔天吃剩 的食物,運來這裡佈施,如今也作了好多年了。」
「那麼有愛心啊!」我盯著高站卡車上,正吆喝著把冷硬食物往下丟的人。
「愛心?是的,我有個弟弟正是死於饑餓,我是應為這家人的『愛心』 感謝,至少,他們幫助我不至餓死……但我還記得自己小時曾搶在人群 中,由地下撿拾的那種感覺,好卑下、好失落、好恨……恨那家餐館主 人,恨那站在上面吆喝丟食物下來的人,我輕蔑他們,因為,我必須用 我的尊嚴、我自己,來交換這並不新鮮的一餐!」
我意外地聽著,忽然發現眼前這一群爭擠著拾撿食物,閃著饑餓眼神的 臉孔後面,居然也有著一個個敏感的靈魂,有著他們亦想維護的可貴尊 嚴。
「施,在這裡當然比受有福,高站在卡車上往下丟的人,永遠比在下面 擠著接的人有福,不是麼?」他又說。我臉刷地一下紅上來,那金飾掉 入盒內噹地一聲,與那男孩發黯的臉兒,忽又再次在腦中出現。
「因我自己慘痛的經驗,我現便想對一些有心人傳達一個重要的奉獻理 念:貧窮、病痛、與饑餓的人,需要的不只是金錢、健康、與食物。他 們就像所有的人一樣,需要的是一種生存意義--一種次序感、歸屬感、 與一個活下去的理由。當一些有心人在幫窮苦人找工作、找安身之處時, 若能為他找到生存的意義時,才是真在他們的生命深處幫助了他!」
我終於找到可以開口的機會:「但是,但是我們自己活的也不見得有什 麼意義呀?怎麼幫呢?」
初次,你笑了:「套句約翰唐(Jone Donne)的禱詞:『沒有人是孤島,每 個人都是大陸的一小塊,任何人的死亡都會使我減少,因為我與人類有 著切身的關係。』人與人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每個人的苦難,都與自 己襲襲相關,都應提醒我們身為人的目的。唯有走出自己的家門,走進 對方的生活裡,把『自己』的一部份給出去,滲進別人的生命裡,然後 生命才能真正影響生命。如此,你造福了別人,同時,也便豐富了自己。」
我聽的一楞一楞:「這聽來倒有些悲天憫人的宗教精神了。」
「是麼?我覺得憫人,倒不如說是憫己,每當面對別人的貧乏,我常反 而覺得會揭露出自己在愛裡、耐心裡、與生活上的貧窮。不與苦難之人 相處,有時會忘記什麼是生命裡的『無助』與『無力』,所以,奉獻也 是一種生命上的學習。」
生命學習?在回家的路上,我反覆地想著自己倒底學到了什麼?走至門 口,我又回身問你最後一個問題:「可是,你也說過奉獻是出於愛,這 愛,又當從何開始呢?」
你深深地看我一眼,說:「先把這世界的共通語言學會吧!」
世界的共通語言?英文?音樂?文學?還是電腦語言?望著你提腳離去 的背影,透著歷練與滄桑,我忽然大悟,對你的背影大喊:「這世界的 共通語言,是苦難!」
你回頭意味深長的一笑:「去吧!再送你一句近年宇宙光社對愛的定義: 『愛,就是在別人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責任!』好好的去愛吧!」
說罷,飄然遠離。留下我獨自在那沉思不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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