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與外來文化的激烈衝突,在「沈默」與「武士」二書描述的時代,可說是彰顯無遺。
禁教不僅暴露了統治者對權位的戀棧,害怕基督教的勢力日益坐大會危及他們的威權,而日本與基督教思想文化本質上的差異卻也十分尖銳。
文化典型的人物
「武士」中有兩個人物典型地反映出當時日本的性格。
其一是武士。
武士木訥淳樸但封閉,谷戶對他來說就像蝸牛的殼,但願活在谷戶,死在谷戶,出使墨西哥前從未離開谷戶,旅程中谷戶便成了他心靈的原鄉,所有安詳的夢都是回到故鄉去。
雖然改變使他感到不安與恐懼,但卻因為對藩主近於神祇的敬畏與忠心,使他願意服從命令,為藩主鞠躬盡粹。他具有高度的忍耐力,逆來順受,形容他的文字如:「眼睛凹下、顴骨突出、濃濃的鄉土氣息,那是在長久的歲月之間,忍耐風雪、忍受粗茶淡飯,辛勤工作的臉,那是早已習慣了忍耐和捨棄的臉。」
而他做為一個主人則是不苟言笑,善於隱藏自己的感情,對下男與藏雖有很深厚的情誼,但任心緒翻騰洶湧也不輕易吐露親密體己的言語,因為他的階級意識在作祟。
因此當他眼見貝拉斯可出借衣服、寢具給與藏時不禁感到慚愧。
另外一個角色是田中太郎,這個最後以切腹了結自己生命的召出眾之一,性情剛直,看重面子甚於生命,認為受他人羞辱是最大的恥辱;對於舊的習慣毫無更改之意,討厭新的東西。
文化中的異數
也有兩個人物,呈現出日本社會的兩個異數,他們展現的是與武士、田中極不相同的性格:
「沈默」一書中的吉次郎有一種突兀之感,因為他和其它的日本人格格不入,日本人好似「死也不怕的人民」,他們受到迫害可以連續五天接受酷刑而不改變節操。
但吉次郎懦弱,是個完全的弱者,只要稍加威赫他便求饒,經常見風轉舵,具有在惡劣環境中求生存的韌性,絕不敢像茂吉、一藏般殉教。所有對他的形容都是負面的,如「這個豬一樣把臉埋在自己吐出的污物中的人」,「吉次郎躲在大家的背後,掛著卑屈的笑,活像一隻老鼠」,「我被陽光照射著,一面覺得偷窺我的蜥蜴膽小的面孔,和剛才消失的吉次郎面孔一模一樣」等。
另一個人物是「武士」中的西九助。他充滿好奇心,因此開放、柔韌,具有學習、吸收新事物的熱忱,他是旅途整條船上最活耀的人物,他流露出的眼神和田中頑固的眼光以及長谷倉忠誠的眼光不同,他對天主教也不如其他三個使者眾一樣非理性地排斥。
封閉守舊的文化
武士對故鄉谷戶的深深戀慕所顯示出的封閉保守,其實很典型地體現了整個日本國的封閉守舊性格。日本四面環海,日本人把海當成保護日本的要塞,海是他們最佳隔絕的武器,以斷絕一切不喜歡的外來刺激,因為日本一向不喜歡激烈的東西,在封閉保守的性格背後是想保有原來意識型態的意圖。
「沉默」與「武士」所反映出的日本精神是一貫的,首先,日本人普遍缺乏超越的觀念,更正確地說,日本人雖有超越的概念,例如武士臨敵時之超越生死,但日本人卻沒有對超越位格的信念,在「武士」的主教會議上,威連提主教毫不留情地指出:「日本人本質上對於超越人的絕對性、超越自然的存在…並無感覺。要告訴他們這世界無常並不容易,因為原本他們就有這種感覺。然而,可怕的是日本人有享受這世界無常的能力。他們討厭區分人與神的明確境界。對他們而言,如果有在人之上的東西,那麼有一天人也可以達到的,例如他們的佛是人捨棄迷障時的存在…。」
幸福在於現世利益
日本本土的宗教是佛教和神道,為了逃避疾病災害,他們拜神佛,領主們希望戰勝所以許願給神社或佛寺,許多號稱可以增加財富的宗教也吸引了許多信徒,他們的宗教精神是屬世的,在他們而言,幸福就是獲得現世的利益,一談到超自然的永恒或靈魂救贖,他們便毫無感覺或掩耳不聽。
貝拉斯可深諳此理,經常以聖經中耶穌治病的奇蹟吸引他們,但耶穌的復活或犧牲的大愛卻引不起他們興味,他們對利益的敏銳已臻「智慧」、狡猾的程度,但這智慧是世俗的智慧。
「沉默」中甚至提出一個驚悚的疑問:基督教可曾在日本紮根過?一禁教,大半的信徒便「像霧一樣消失了」,回到緊密結合的村子、家、父母、祖先等所組成的生命共同體去了,不禁使人懷疑曾有的信心是建立於何物之上,或有說,日本人以為主和他們長久以來相信的太陽相同,歷代傳教士所撒的種因為撒在日本這個沼澤中,所以根部腐爛,天主教的樹因而不茂盛,也不開花,棄教的費雷拉 (沉默 ) 傳教二十年也終至絕望。
日本的形狀因而令人聯想起一條蜥蜴,狡猾而善變,日本人眼裏所看見的不是十字架上的耶穌,而是十字架上的鍍金。
與弱者勢不兩立的強者文化
再者,日本的精神就是武士道的精神,剛、直而烈,是屬於男性的特質,故觀念上強與弱勢不兩立,因為武士崇尚的是決斷、自恃、克己的戒律,真正出色的武士應是一個修道者、苦行僧,面對敵人時需以鋼鐵般的意志超脫生死的羈絆, 只應直視對方,勇往直前,不能左顧右盼,猶豫不決。
勇猛果敢、臨危不懼、視死為美德的武士看重名節甚於一切,既不能達成忠孝節義,他手中的劍便轉而對準自己的胸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生死之間可說如櫻花之驟放驟落,絲毫不留餘地,這種精神正好說明了田中太郎的切腹之舉,以及為何吉次郎不能見容於日本社會。
基督教是建立在那位超越的獨一真神之上,以耶穌基督為中心的信仰內涵完全顛覆人類有限的邏輯,以強為弱,以弱為強,愚拙變智慧,智慧成愚拙。哥林多前書一章 18-2 5 節中說道:「十字架的道理,在那滅亡的人為愚拙;在我們得救的人,卻為神的大能。」
所以耶穌成為王者的方式是先成為弱者,拒絕政治的強勢,走上十字架。犧牲與能力是同時完成、也同時存在的。
真正的強者是那願意成為弱者的,所以萬王之王耶和華同時也是被宰殺的羔羊。
基督教與日本的差異看來實不可以毫釐計,這差異在「沉默」與「武士」中也不斷地被提醒,並造成一種錯覺,以為日本因受海洋保護,沒有基督教仍能維持良好的秩序,基督教的傳入反而是破壞正常的運作,或者相信兩者的差異是根本無法使人接受基督教的,就好像貝拉斯可身上散發的體臭使松木忠作 (使者眾之一 ) 等強烈感受到另一人種對自己國家的威脅。
然而,遠藤周作卻在「沉默」中羅洛里哥,以及「武士」裏的長谷倉的改變中暗藏玄機。
暗藏玄機的改變
為了追尋費雷拉棄教真相來到日本的羅洛里哥,自己反成了棄教者之一。他雖曾閃過殉教的念頭,但在信徒大批赴死之際,死亡只在數字上有效益,有什麼意義可言?這與以往他所認為的光榮殉教也相去甚遠。
而因為顧念其他信徒性命而選擇棄教的苦衷,又有誰可以瞭解?
但在這一切都幻滅的時刻,他的埋怨與疑惑都在也曾被背叛、遭厭棄的神身上找到答案,一直沉默的神原來並不沉默。
武士性格中的變數、不安定成份,亦即他處在西九助與田中太郎兩極端之間的非極端性格不斷地發酵、變化,一方面害怕既有的生命架構崩潰,一方面卻又如天鵝般渴望振翅高飛,好逃離壓迫與苦難,谷戶惡劣的生活環境、受苦的人民,加上他自己被輕賤、利用,最後慘敗的經驗,慢慢地拉近了十字架上男子和他的距離。
在「沉默」與「武士」中皆反覆出現的母題──耶穌的容貌──𡦈𠄘對羅洛里哥與武士啟示著信仰的真諦。
經常浮現羅洛里哥腦海的優美、柔和的基督面容,最後轉變成凹陷、疲倦、「汗珠如大血滴」的臉孔。
武士眼中那個寒傖、軟弱無力的瘦削祼男,與他認知中的「主人」實天差地遠,反倒比較像坐在無鞍馬上、雙手被綁在樹枝上繞街遊行的罪人,而他回到日本後彷彿被全世界遺棄的落寞,卻使他對那個軟弱的男子產生前所未有的親密感。
曾以肉身經歷苦難的耶穌不會對人的苦難沉默或漠視,而是深深地認同,默默地一起承擔,祂的受苦本身已作了最有力的發言,此乃十字架奧秘,祂以弱者或被遺棄者的形象出現,是弱者或自覺軟弱不足者的神,在接受者的身上祂是真正的強者,且往往在人的軟弱上顯為剛強,如此証明祂足以成為受壓迫而殉教或棄教者的神,也可以充分體恤召出眾一行人身為藩主和貝拉斯可兩強中間之犧牲者的無奈。
遠藤周作中的暗藏玄機,其實是要陳述──沒有人可以斷言某個人或民族、國家不適合神,縱使堅實頑強如日本,神仍使人物歷經轉變與成長,所以日本絕非「不幸的島嶼」,以末尾主人翁都有所領悟和改變來看,「沉默」與「武士」似乎都在訴說著:在神凡事都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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