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當遺忘

 

 

作者:迷走

  課堂上, 有感於新世代對歷史的冷漠,波蘭文老師講述著波蘭歷史上最為苦難的一頁。 他說,即便殘酷,世人永遠不當遺忘大屠殺的歷史,不論是發生在波蘭,或是世上的其他地方。一連串的語重心長,掀起了那些歷歷在目的記憶,將我拉回去年東歐行的克拉科夫(Krakow)。

  人文薈萃的克拉科夫

  克拉科夫或許不如華沙令人耳熟能詳,卻是波蘭最知名的古老城市。七世紀就建城,十一世紀被波蘭帝國定為首都。二次大戰時,砲火曾無情摧殘波蘭各處的土地,她卻幸運逃過一劫,至今仍保留了許多中古世紀的建築,並於1978年被聯合國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受世人景仰的天主教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曾在此地擔任大主教,宗教信仰因而成為克拉科夫主要的城市印象之一。除了濃厚的宗教信仰,克拉科夫還以文學聞名。被譽為詩壇莫札特的慧詰女詩人,今年二月殞落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辛波斯卡(Wis?awa Szymborska),曾在這裡受教,發展她的創作生涯,並和多位知名的波蘭詩人,豐富了波蘭文壇。

  由歷史、文學、詩歌、信仰交織的克拉科夫,讓近處與遠處的人皆慕名而來,只為了感受這裡獨特詩意的人文薈萃。然而,這樣的美麗,卻是由一段沈重不堪的苦難以及人性醜陋至極的罪惡摻雜而生的。二次大戰,由納粹發動前所未有的種族肅清,大批住在克拉科夫的猶太人,先在市區被隔離,再送往近郊六十公里的寧靜小鎮——奧斯威辛(O?wi?cim),勞改後再屠殺。

  在奧斯威辛,勞動帶來的不是自由

    當那熟悉的招牌映入眼簾,Arbeit macht frei(勞動帶來自由)斗大的字眼在清朗的藍天下,顯得格外衝突又諷刺,於是我知道我腳下踩踏的,是人性黑暗土地的入口。奧斯威辛集中營是1940到1945年間,納粹在歐洲所建立最大的集中營,在整個結構性犯罪的推波助瀾下,服膺希特勒的命令,一棟又一棟的監獄被迅速建造起來,承接的不只是克拉科夫的猶太人,甚至歐洲各地的猶太人、戰俘、吉普賽人、同性戀者、其他非亞利安種族的人,都被集中帶到這個地方,被迫永無休止又毫無意義的勞動。

奧斯威辛,納粹黨衛軍射殺犯人之處

  勞動不僅沒有為這些人帶來自由,反倒剝奪他們的自由,即便是生存的自由也不放過。光是在這裡,就有一百多萬人不得溫飽,受盡凌虐,喪失尊嚴,被虐待凌遲致死,以焚屍爐和毒氣室作為在世最後的依歸。過去只能透過電影看到的畫面,親臨歷史現場時,並沒有太大的恐懼,反倒覺得事過境遷改建成博物館的集中營,寧靜的有些不真實,而嚮導詳細的解說,是紀錄片中清楚不過的旁白。

  走過一間又一間由牢房改建的展示間,黑白老照片回溯了大批人民被運送到這裡的顛沛流離,那些無辜的受害者從體態勻稱到骨瘦如柴,從完整無缺到支離破碎,從有自己的名字到只有手臂上的刺青編號,他們終日被死亡的恐懼纏擾,也被生存的壓迫威脅。為了要讓參訪者感當時受害者的數量,巨大的陳列櫥窗裡頭,收集了受害者生前的遺物,包括行李箱、成人與孩童的衣物、鞋子、眼鏡、餐盤等等,那些數量只能以滿坑滿谷來形容,甚至部份受害者的毛髮堆疊起來,無法勝數的數量,透露著人類集體罪行沈重到無以復加。 參訪的過程中,不管是我或是同行的其他人,總是頻頻找窗戶向外望,窗外的光線總比室內的昏暗耀眼,外頭世界的光影總比黑白世界的單調更令人嚮往,人類渴望光明,渴望活得沒有恐懼,這些是人們共同的本能,也是人性的基本需求,即便這麼基本的需求卻求之不得,荒謬到令人鼻酸。

  絞刑台與焚屍爐是大部分受害者結束生命的地方,也是我們參訪奧斯威辛的最終站。我和每個人一樣,安安靜靜進去,拍了幾張照片,又安安靜靜出來。走出來時,發現當天草坪格外的綠,天空異常的藍,波蘭鄉間放眼一望無際的空曠遼闊,整排座落有致的樹影,倒映在溼潤的泥土上,光影粼粼錯縱繁茂的枝頭,也在等候迎接新生的枝枒,這鄉村的美景,似乎透露出巨大的殘酷與混亂背後,總是伴隨著深層的醫治與新生。時空的汰換,很容易讓人暫時忘記這裡曾經那麼污穢醜陋。

奧斯威辛,窗外綠意盎然

  在比克瑙,記憶像鐵軌一樣長

  然而,集中營的可怕終究是任憑時空汰換,也無法被遺忘的。離開奧斯威辛集中營,巴士帶我們到附近的比克瑙(Birkenau)滅絕營,它比奧斯威辛佔地更大,最著名的就是那條通向死亡的鐵路。當時納粹直接蓋了這條鐵路,將各地的猶太人、婦女和孩子,運送到這裡來,進行慘絕人寰的屠殺。

比克瑙,通向死亡之地的鐵軌

  聽累了嚮導盡責的解說,脫隊沿著長長的鐵路漫步,走向鐵路的盡頭。過去曾是恐怖的行刑地點,如今安放了不同的石碑,每一塊石碑雖用不同的語言,寫的卻是同一段文字,象徵著全人類共同為這前所未有的大屠殺罪行,發出最深的警告與懊悔。找到了英文版的石碑,上面寫的是:

  Forever let this place be a cry of despair and a warning to humanity, where the Nazis murdered about one and a half million men, women, and children mainly Jews from various countries of Europe.(Aushwitz-Birkenau 1940-1945)   讓這個地方永遠成為絕望的哭喊以及對人類的警告,納粹在這裡謀殺了將近一百五十萬來自歐洲各國的的男人、婦女和兒童,主要是猶太人。(奧斯威辛──比克瑙1940-1945)

  環顧周圍各色人種,耳中不絕傳來各種語言,人與人之間深刻的連結在那一刻油然而生。大屠殺的恐怖記憶任憑時間也無法抹去,聲聲呼喚著世界各地人們來到這裡,來到這塊充滿恐怖記憶的咒詛之地,也是必須正確記憶才能讓人類免於重蹈覆轍的救贖之地。比克瑙的野地裡,處處可見沿著鐵軌生長的嫩草,或是從斷垣殘壁中鑽出的小花朵,不向環境屈服持續生長,在無數弔念燭光的點綴下,和著無盡的哀愁,像是提醒著各地參訪的人,縱然不堪,也不要遺忘這段塗抹不去的歷史,這個既寧靜又哀傷的地方。

比克瑙,來自世界各地的悼念

  等候回程巴士之際,望著紀念品部的明信片,隨手翻閱了幾本倖存者的書籍,仍然很難想像集中營的倖存者,如何熬過每個酷暑與嚴冬,即便生存下來,要他們再回憶這段苦難任誰都於心不忍。然而,他們留給後人的記憶與見證是可貴的,若他們沒有將私人的記憶公開出來,很難保證歷史不再受到其他可怕的意識形態所控制,或是被死灰復燃極端的種族主義所改寫;眾多在集中營被滅頂的生命,很有可能只是白白犧牲,毫無意義與價值可言;我們這些回看歷史的人,亦失去從人類集體罪惡真相中,重新審視自己本質的機會。這或許類似余杰在《從柏林圍牆到天安門》所描述的:

  我們每個人都是集中營的倖存者,都是古格拉的倖存者,都是勞改營的倖存者,都是柏林圍牆的倖存者,都是盧安達的倖存者,都是天安門的倖存者。我們的生命是殘缺不全的,但正因為如此,才更加需要堅持寫作和見證、反思和控訴、仰望和祈禱。這是我們不可剝奪的權利,亦是我們不容推辭的義務。(p.216)

  再度回到克拉科夫時,舊城區的中央廣場市集,正值復活節前一週的特別擺攤。五顏六色的彩蛋、極具巧思的動物擺飾、象徵勝過死亡的棕櫚枝,琳琅滿目的商品將這個城市點綴得生意盎然。聖瑪莉大教堂前聚集了許多人潮,準備入內觀賞堂內金碧輝煌的雕刻作品,或是等候著參加彌撒,慶賀耶穌復活的喜悅。望著克拉科夫從大屠殺後復活的復甦景象,揣想著若沒有集中營的苦難記憶,不會有這麼多人感受到這個城市與人類命運有著如此深刻的連結。

  找了間咖啡館,提起筆寫了幾張明信片給朋友,告訴他們復活節前的靜好陽光,照在奧斯威辛老舊的木造窗櫺上,也照在比克瑙鏽蝕的長長鐵軌上,我以靜默紀念那些未曾謀識的人,因為他們,我更加認識罪惡的殘酷,也更加認識生存的勇氣。

  (原刊於校園雜誌2012年7、8月號)

 

回〔旅行〕 【回議題電影之納粹與猶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