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失業的懸吊人生

——電影《起重機的世界》《陽光下的星期一》

陳韻琳

  Gabriele Muccino於2007年執導的《當幸福來敲門》(Pursuit of Happyness),是一部讓大家都印象深刻的電影。電影取材自真實故事,描述克里斯賈納在窮途末路的破敗人生中,與親愛的兒子相依為命,因著兒子對父親無條件的愛與信任,因著他有盡全力保護兒子的父愛,他從這愛中取得能量,艱困的力爭上游,最後終於成為成功的投資專家。這故事固然因著是千萬人中方得其一的夢幻勵志故事,因而使男主角的故事在觀眾間少了很多自我投射的認同感,但真實故事中那父子之間在艱困中的彼此慰藉,卻勾起所有觀眾的同情與理解,終究人在最難關時,需要的正是這種無條件的信任與愛。

  沒想到80零年代這部電影中的主角的夢想——華爾街證券公司的理財專家,在2008年,竟成了全球金融風暴的罪魁禍首之一,也無法自外的成為被裁員的對象。

  在2008年到2009年這一波世界性裁員浪潮中,有很多人是跟克里斯賈納有著基本面的不同——當年的克里斯賈納尚且年輕,但現今的失業浪潮,有很多人是已值中年,他們得跟年輕人競爭。 

  Pablo Trapero執導的《起重機的世界》(Crane World,1999),是Pablo Trapero的第一部電影,他非常驚人的僅以16厘米的黑白攝影這種簡陋的製作成本,外加包括他自己在內幾個其貌不揚的演員,就拍攝出這麼好的片子。儘管電影敘事是著墨於開發中國家阿根廷,但Pablo Trapero在這部片子中並沒有暗示什麼「第三世界VS全球化」的結構性問題,反倒是著重於男主角盧洛個人步入中老年、前途茫茫的心境。

  劇情一點都不宣染誇張,彷彿只是在對某個五十多歲的男人連著幾天的生活,作著忠實的紀錄。這男人名叫盧洛,他身體已經不怎麼好了,因為爭取不到保險,他只能打零工,工作相當的不穩定,時斷時續。

  他的過去,曾有著讓他驕傲的回憶,他曾有個樂團,他自己擔綱歌手,他們也唱紅過「勇敢的克莫拉」這首曲子,他曾風光過,也曾浪費著他的青春,酗酒、晝夜顛倒....;而現在,這日子早已遠逝,人們仍知道「勇敢的克莫拉」這首曲子,卻不知是他的樂團唱紅的,他現在為生活拼命,但他仍有小小的夢想,夢想他能娶隔壁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老來好有個伴。


  他的妻子早離開他了,留下他們的兒子,眼見兒子正在重蹈他生命的覆轍,兒子愛玩樂團,對找工作謀生興趣缺缺,他愛他兒子,他忍耐著他,但他不可能指望著將自己的人生經驗跟兒子分享後、兒子便轉念改變,最後,他無法再負擔兒子的遊手好閒,兒子只好離開他去投靠孤伶伶的祖母。

  他繼續打零工、繼續找工作、繼續在不穩定的漂泊流浪中,等候著混亂結束、生活安定下來的一天。

  電影從找工作開始,在失去工作時結束。沒有答案、沒有結束,就是忠實的幾天生活的剪影,但是把這處在人生中期、不穩定不踏實的無奈處境,刻劃的很細膩很深刻。主角並不懶惰、也不絕望悲觀,但他的身體與工作情勢非他能掌控,他只能依順老闆的決定。

  電影結束於他再度失業,坐車返家,途經山洞,一片漆黑,遠遠一個小小的洞口看的見稍許亮光,但此時,他身居黑暗,一片茫然。

  片名Crane World也取的很好,這是一種可以把人或東西舉到高處的吊車,不只是男人盧洛打零工時使用的工具,也暗示著主角在人生中途,懸浮於半空中,腳不著地、前途未卜、茫茫然的心境。

  Pablo Trapero這部電影《Crane World》,僅只鋪陳中年失業的困境,並沒有刻意指明它跟第三世界、開發中國家的經濟景氣有什麼關連。反倒是已開發國家的西班牙導演Fernando Leon de Aranoa,於2002年執導的《陽光下的星期一》(Mondays in the Sun),探討到了全球化經濟浪潮下,西班牙中年男人的失業問題,導演透過失業的四個主人翁的閒談:「我聽到一個笑話:有一個共產世界的人體驗過柏林圍牆倒塌後的資本主義社會,跟自己國家人說:『真恐怖,原來我們以前聽到的對共產世界的描述都是假的,更恐怖的是,我們以前聽到的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描述,都是真的。』」簡單扼要說出資本主義社會下的失業問題,是連共產主義社會的人都覺得難以負荷的社會問題。

  敘事環繞在四個中年失業的男人的片段生活、難以明說的心境中打轉,並沒有明顯的故事性,但卻相當的有感力。

  這四個男人被裁員,是因為西班牙負責運輸業的企業主,決定改買廉價的韓國船,不再自己造船,因而裁掉兩百員工。這群被裁的員工,曾轟轟烈烈製造一場示威反抗運動,但最終在企業主妥協一部份人的小小要求下,造成運動份子內部意見不合而分裂,最後,這場運動無疾而終。

  示威反抗運動後,最倒大楣的就是從頭到尾不肯妥協、堅持運動起始訴求的那群人。他們會這麼堅持,是因為他們都到了五十歲,是很難再找到工作了。

  因著運動失敗,他們沒為自己爭取到任何利益。首腦份子尚塔,懷抱著想移民到澳大利亞的夢想,裁員後非但無法找到工作,還因示威反抗運動過程中打破街燈,判賠八千西班牙幣。喬斯被裁員後,生計就靠在工廠作女工的安娜維持,漸漸的,基於男性自尊心理,喬斯跟安娜之間出現一種莫名的張力,喬斯既敏感又多疑,讓安娜覺得很難相處。保利諾求職過程中發現他得學習很多他從不曾有機會學習(諸如電腦)的技能,他得跟兒子學習,更糟的是,他發現都是三十五歲以下的青年才有機會找到工作,他不得不染髮、穿上兒子的夾克,在履歷表上偽裝自己只有三十五歲,卻又分明看得出歲月早在臉上刻下無法遮蔽的刻痕。最不幸的是阿曼達,他失業後,妻子終於受不了沒錢過的日子,離他而去,他苦苦等候,將絕望心情放在酗酒中,最後終於因酒醉意外過世。

  片名取為《陽光下的星期一》,充滿著反諷,因為它暗示著這些失業的中年男人即連在工作天開始、人人繁忙的星期一,都過著在溫暖陽光下愜意的星期天,但是,這豈是他們願意的?

  這些中年失業的男人,最終得以取暖的是親情與友誼。他們每天聚在被裁員、但僥倖轉業成功的朋友的小酒吧中,透過友誼安定自己,他們在這時候儘管敏感多疑、自尊心特別的強烈,卻打內心深處需要家人的支持,阿曼達之死,固然是因酒醉意外,但何嘗不是因妻子的遺棄孤單而死?電影最終喬斯的心靈救贖,豈不是來自妻子本想離開(儘管喬斯不知情)、卻於關鍵時刻仍決定留下來與他廝守共度難關的安慰?

  因此又再回到此文的起頭。任誰都很難避免突然間晴天霹靂風雲變色,發現自己或親密家人的人生是懸浮於半空中,前途未卜、心境茫然。值此之際,其實是那堅定的愛、信任與支持,力大足以摧毀一個人,也力大足以重建一個人,它才是最大的珍寶、也是最大的考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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