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音樂中缺席的海倫
 
陳韻琳


  李斯特的《浮士德交響曲》儘管透過以詩引樂,承載了更多內容。但有一部份,李斯特的音樂沒有處理,就是《浮士德》第二部,浮士德對海倫的追求與婚姻。如果說浮士德透過締造理想國,尋求善的極致,李斯特是透過華麗的銅管樂器,表現出那營造偉大事蹟尋求至善的浮士德,那麼,浮士德與海倫婚姻中所象徵的美的追尋,在李斯特《浮士德交響曲》以詩導樂的音樂結構中,並沒有呈現。可能,李斯特是將馬格麗特與海倫的愛情結合了,因此愛情主題中,是有一段旋律以撥弦緩慢上升的音符,製造出一種特殊的夢幻仙境風味,但海倫段落在《浮士德》中,佔據了非常大的篇幅,是追求美的重要象徵,僅只那小段落的夢幻仙境感,實不足以表達清楚。

  但我也沒有從我所談到的音樂家的音樂中,聽到這一段,也就是說,跟藝術之美有關的海倫,在音樂家的作品中,彷彿是缺席了。



  浮士德和海倫的婚姻,與浮士德與馬格麗特的愛情,是完全不一樣的層次。這浮士德與海倫的第二部,歌德整整用了三十年才完成,它已經超脫個人經驗的思想與情感,開始呈現著哲學境界,這是歌德晚年的心靈躍升。歌德在1829年跟艾克曼(德國作家,歌德晚年時的助手和摯友,著有《與晚年時的歌德談話錄》)說:「構想是很早的,我思考了將近五十年,現在困難的只在於去蕪存菁了....我在世事洞明之後才動手寫,可能更好一些,我就像年輕時擁有許多小銀幣、小銅幣的人,一生不斷把它兌換成大幣,最後發現年輕時的財富在他面前變成一塊塊純金。」

  在這第二部中,歌德融合了所有古典希臘羅馬、以及民間的神話傳說歷史故事,或者引經據典、或者類比、或者創發,使其詩意可以指涉更多重的意義。這第二部也反映出歌德儘管置身浪漫時代初端,卻想回返古典的美學,因此浮士德與海倫的結合,就成為日耳曼狂飆浪漫中的巨人思想,跟希臘古典美學的結合。

  海倫是希臘古典美女,她身上具有所有男人看見絕對為之傾倒的美。如果說,浮士德在馬格麗特身上看到的是天真純樸未曾涉世的自然之美,則他在海倫身上看到的是純粹美學、一種無所謂而為的美感欣賞——也就是藝術之美。



  浮士德為了尋找海倫,付上非常高昂的代價,他下到母親國,找到了三角鼎,由這三角鼎召喚了海倫的形象,而後,浮士德為了獲得他所愛的人,又穿過古典的瓦爾普吉斯之夜,並從冥王之后佩爾西鳳那裡得到海倫的復活。

  浮士德尋找海倫的過程,另有梅菲斯特與荷蒙庫路斯兩條路線的發展。
  
  浮士德尋找海倫,我們看到了美的發展過程,而梅菲斯特作為永遠否定的精靈,沿路則不斷遭遇著醜,最後遇到最醜怪的黑暗之神福耳庫斯,梅菲斯特欣喜若狂,立刻讓自己裝扮成福耳庫斯的女兒,並為自己取名福爾庫阿斯。想當然爾,當海倫復活以後,這由梅菲斯特裝扮而成的福爾庫阿斯,將不斷出現在海倫身邊,造成美與醜的強烈對比。

  如果說歌德與海倫遭遇,是對美的探求;則荷蒙庫路斯,是對真的探求。歌德企圖透過他,探討宇宙生成的過程。

  荷蒙庫路斯是華格納(科學唯理主義的代表)在實驗室中製造出來的小人兒,是個在燒瓶中無肉身的透明靈體。透過荷蒙庫路斯這未完成式的誕生,歌德說明了他對科學理性的極限其實充滿了懷疑,而由純物質性實驗室製造出來一個無肉身的純透明靈體,也意味歌德相信,正是科學理性的囿限,才會尾隨出現精神浪漫的時代,但這精神浪漫的時代若不能跟科學理性結合為一,正像只有精神靈體沒有肉身,仍舊是有所欠缺的。



  所以荷蒙庫路斯的尋訪,是精神靈體尋找物質肉身的過程,而他尋訪的過程,也鋪陳出歌德對宇宙生成的觀點。最後,荷蒙庫路斯把自己的燒瓶撞碎了,變成海洋中發燐光的微生物,開始了自己的肉身生命。

  梅菲斯特訪醜成為浮士德尋美的否定,荷蒙庫路斯尋真卻跟浮士德尋美是近似的,所以歌德安排荷蒙庫路斯一被製造出來,就看見浮士德美麗的夢境,也是他給浮士德尋找海倫的地理方向建議。

  這就是為什麼海倫段落如此的重要,歌德透過這個段落,走出《少年維特的煩惱》的陷溺的浪漫情懷,開始重視平衡:精神心靈與科學理性的平衡,藝術之美與自然之美的平衡,靈與肉、神性與人性的平衡。他已預見到日後均衡的天平將斷裂,每一方都各自偏激極端的發展,人們將只執其一邊。而李斯特或拜倫,正好落在裂斷後的時代,成為裂斷時代的典型徵候。歌德可以說是最後一個講究均衡的「文藝復興人」,這正是他在時代史中成為代表性人物的原因。

幸福與美不能兩全

浮士德與海倫悲劇的開始,是在於生命永不停止追尋、求真求善求美的精神巨人,和藝術之美的極致結合後,生下了兒子歐福里翁。歐福里翁繼承了母親的美,也繼承了父親永不停止追求的熱情。在浮士德筆下,這個歐福里翁喜歡跳躍,瘋狂於愛情,喜歡戰爭決鬥,並且總是想著飛翔,不肯好好安定於地面。他這種騷亂使浮士德與海倫憂心不已,而果真如父母擔心的,他跳太高,最終摔死了。

  歐福里翁顯然是一則寓言。當歌德寫這段時,是看見在他之後的浪漫時代,所尊崇的天才性格,這種性格類似酒神戴奧尼索斯,不拘格的、自由的、反抗的、有強烈個人意志的、悲劇的。歌德自己既然從狂飆運動中回返,尋找古典,當然意味著他很擔憂徹底放縱進過火的浪漫天才的後果,雖然是英雄的、光輝的、榮耀的,卻也是危險、蹈入不幸的。歌德在思考時,是預見著一個時代,沒想到等他寫到這段時,發現詩人拜倫恰好神似歐福里翁。

  歌德1827年跟艾克曼的談話中說:「除掉拜倫以外,我找不到任何其他人可以代表現代詩,拜倫無疑是本世紀最大的有才能的詩人,他既不是古典時代的,也不是浪漫時代的,他體現的是現時代。我所要求的就是他這種人。他具有一種永遠感不到滿足的性格和愛好鬥爭的傾向,這就導致他在密梭龍基喪生,因此用在我的《海倫後》裡很合適。」


  歐福里翁死後,從地下深處說:「母親,我在陰間,可別讓我孤單。」於是海倫跟浮士德說:「幸福與美原來不能持久的兩全。愛的紐帶斷掉了,生命的紐帶跟著也要斷。」海倫為了歐福里翁,央冥王之后配爾西鳳把她帶走,到歐福里翁的身邊。

  就這樣,浮士德尋真尋美儘管有所獲,但他卻失去了幸福。他曾在初見海倫時說出:「我要在這兒立定腳跟!」回想浮士德打賭的內容:「如果我對某個瞬間說,逗留一下吧,你是這樣美....。」藝術之美,是有可能讓浮士德賭輸的,誰知美與幸福不能兩全,以致於浮士德終究失去了海倫與歐福里翁,他沒有在尋真尋美的過程中,經驗到徹底的滿足。

  透過浮士德與海倫的結合,歌德表達的追尋藝術之美的心靈的幸與不幸,實在是很貼切的。

  我常常在想,何以浮士德跟海倫的這一段,在眾音樂家的浮士德主題中會缺席?是太難體會?還是太難表達?有哪個音樂家很有潛力,可以透過合適的音樂形式來表達此段呢?

  而我更想著的是:不知有多少藝術家,其實這一生根本就像浮士德一般緊緊追求著海倫,最後或者是追求到幻影;或者是幸福與美不能兩全的顛沛流離;或者是從追求海倫之旅、逆轉到像梅非斯特一般的追求醜怪與黑暗,並將之詮釋成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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