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圓

莫非(陳惠琬)          

  天將晚,月初露,原應是一輪滿圓,卻因著殘餘的一點天光, 隱約透出一圈白,像被暮色浸潮了的一張棉紙。 窗前瘦伶伶的幾根枝椏擎天伸去,直刺月心,冷風刮上兩下,恍似月亮的臉都給刮苦了似的。

  那是一扇黯黯的窗,窗的眼瞼下露出一張小小、蒼白的臉,正大人似的托著腮。 小臉上兩隻大眼清澄如水,浮盪著對街一棟房子的倒影。 那棟房子與她家長的一式一樣,卻又有許多地方不太一樣。 那是棟會在傍晚五點半左右豁然亮燈,也是棟常有著回家的人,與傳出許多笑語、人聲的房子。

  她坐在暗中靜靜地、耐心地等著。等,是十歲的她作的最好的一件事。

  她曾在學校等到關燈、關門,才望見帶著倦色的母親趕來接她。 也曾在黑暗中,臉上被電視跳閃過許多無意義的畫面中,等待著她那剛打完麻將回來的母親, 在門外窸窣地摸著鑰匙。 對爸爸,她更是常常比母親耐心地劃著月曆, 計算著爸爸由大陸或台灣或香港或什麼的地方回來的日子。 等著爸爸出現,好像對門的小孩,她也可以衝上去又抱又摟又叫……雖然, 漫漫幾個月的等待,常只換來匆匆短短的幾天。

  生命教會了她等,不斷地等,等著她生命中的每一個人一一回到她的身邊, 再一一地離她而去。 現在,她幻想著自己是賣火柴故事中的那個女孩,佇立雪地之中, 癡等著望進別人窗內一家的團聚。 坐在她那沒有著菜香的飯廳裡,她靜等著對門乍然亮燈的一刻, 那好似點亮一座天堂裡的皇宮,有著媽媽作飯、爸爸回家、小孩快樂地擁抱玩耍…… 不要多久,馬上就到了,她吞了下口水,怔怔地望著對門。等待。

  那,對門忽地亮燈了! 她噓了口氣,把小臉湊上了冰冷的窗面,不厭其煩地盯著對門日日相同的畫面。 她家廚房傳來母親朦朧地聲音,她未回頭,頭仍埋在窗帘內望著對街。 廚房裡的聲音更大了,帶著幾分不耐,刺過一片懵懂驚醒了她:

  「娃娃!媽媽怎麼老叫不動?快點過來,媽馬上要走了,有些事要告訴妳一下!」

  娃娃不情願的離開窗子,屋內此時已是一片陰暗,房內各個擺設、傢俱所投射的陰影, 像極了一個個怪形怪狀的鬼影子。 她開一個燈,衝一下、再駐足一下,再開一個燈地跑著小碎步, 來到只開著一小盞爐臺燈的廚房裡。

  母親探了下頭,皺了下眉,「家裡人少,開那麼多燈作啥?」

  回頭,又忙著在桌上寫些東西, 「媽今天在秦阿姨家打牌,哪!電話在這裡!」 母親用塗著鮮紅指甲油的手指,戳了戳桌上的紙條。 打扮好準備出門的母親香氣四溢,平常不大看得到的正面臉, 此時望來陌生,埋在眼影眼睫膏之下的眼神,襯著暈黃的燈光現出一片陌生地溫柔。  

  「可是媽--我明早舞蹈課要表演,老師說早上九點就要去練習--」她囁嚅。

   「怎麼會這樣?怎麼不早講?」母親聲音又昇起了不耐,臉上現出她一貫地不豫之色。

  娃娃有些怕母親生氣,小聲地辯駁: 「上星期便說過的,是媽記不得,看,我在月曆上寫過的……」。

  母親怔望著月曆,眉蹙了蹙,後又無奈的歎口氣, 「怎麼可能記得?我又要上班、管家,又要搞妳, 成天有多少的事等著我,妳爸倒好,人不在這反倒落得輕鬆,他……」

  望了一眼娃娃委屈低垂受過的眉眼,她及時收了口。 又似有幾分罪惡,悠悠望著十指補上: 「媽和秦阿姨早約好的,不能不去。 媽並不是有多愛打麻將,媽只是-- 妳爸老不在家,媽心裡悶,需要找個朋友談談,散散心……」

  無法面對娃娃那對小狗似的眼神,她望了下錶, 轉身拿出微波爐裡熱好的菜飯,並倒了杯奶放在桌上。 「這樣好了,媽儘量早回來,既使回來晚,媽明早也一定九點起來帶妳去,行了吧!」

  娃娃仍低垂著眼,望著自己的腳尖。她原以為今晚可以先把要表演的舞蹈跳給母親看的。

  「待會兒有一位李阿姨會來陪妳,她是秦阿姨的遠房親戚,是從大陸來的……」

  娃娃不知母親在叨絮些什麼。誰還不都一樣? 李阿姨、張姐、隔壁的Lisa、 附近大學打工的大學生、中國人、外國人、大陸來、台灣來……名字、長相, 她每次還沒搞清便又消失的,一大堆,誰還不都一樣?

  門鈴霎時響起,母親忙著拿皮包, 娃娃跳下椅想跑去開門,卻被母親一把抓住: 「不能隨便開,若是個陌生人,怎麼辦?就咱們母女倆人,不能不謹慎!妳先吃飯,媽去!」

  母親一路走一路關燈,房內的光又一圈圈被黑暗吞食。 偌大的房內響著母親重覆地問:「是哪一位?哪一位?」

  娃娃望著黑暗想:不管是哪一位,不都是個陌生人麼?

  門口一個客氣又沙沙沉沉的女人聲音傳來。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深色長褲、淺黃套頭毛衣的女人, 拎著盒吃食由黑暗中現身廚房的光圈之中。 她比娃娃的母親個兒高,但頭微垂,倒顯得比娃娃的母親嬌弱。 面上的神情是娃娃看熟的不快樂,只是在母親的臉上是氣、是怨, 在這女人的臉上則是--憂悒,尤其配上那段下彎纖長的脖子, 讓她想起童話故事中那隻悲哀沉思的天鵝。

  母親循例交待一些例行要注意的事,那女人也不知聽進了沒有, 臉上表情雖淡,倆眼卻灼燒向娃娃。 娃娃想看又不敢,眼光掃來掃去,後來駐足在那女人手上的食盒。

  「妳還帶東西來?多不好意思!」母親也注意了。

  「給小孩吃,沒什麼!」她眼光不移,聲音中卻透露些不自然的怪異。

  雖老被盯著,娃娃倒也不覺不舒服。 不知為何,這個李阿姨的眼光反而叫她感到溫暖, 覺得自己一舉一動都被細細地欣賞, 像--像她還在五、六歲的時候父母看她的眼光一樣。 那時,父親還沒有去大陸跑生意,母親也要快樂的多。

  「妳--就叫娃娃?」母親沒入黑暗離去之後,李阿姨在桌邊坐下, 纖長的手指托上纖長的脖,像不堪負荷般的半倚在桌上。

   娃娃點點頭,望了一下問:「妳頭疼麼?要不要吃藥?」兩眼瞅著像解語般。

  李阿姨胸口深深起伏一下,搖搖頭,指指胸口: 「頭倒不疼,這兒疼!吃藥也治不了的……來!妳先吃飯。」

  聲音柔柔的,又再次讓娃娃想起好久以前的媽媽,不禁地撒起嬌來,「我不愛吃這個!」

  李阿姨瞧了瞧盤裡的食物,展顏,纖指撫摸上娃娃的頭: 「乖!吃幾口,吃完了我們吃這個!」 她眼光斜睇了下桌邊的食盒。娃娃開心了,努力表現似地塞了好幾大口飯菜。

  吃完,李阿姨撤了盤碗,由食盒中拿出一個小小的蛋糕,並插上一根粉紅的小蠟燭。

  「今天不是我的生日!」娃娃以小孩對生日的執著抗議著。

  「我知道,但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 李阿姨找了根火柴點燃,她眼裡似也點亮了什麼,流來轉去。 「今天是她十歲的生日,我又趕不回去,娃娃幫我一起慶祝好不好?」

  「和我一樣大?她現在哪裡?」娃娃好奇的問。

  「妳也是十歲?多巧……」沉吟半晌,才說,「她現在還在大陸……」聲音變得又小又輕。

  「大陸?我爸爸現也在大陸……」娃娃的聲音也變的很小、很輕。

  唱「生日快樂」歌時,娃娃很盡職,唱的很大聲,並鼓著腮吹熄了蠟燭。 分食蛋糕時,娃娃忍不住問,「是不是大人出門都不喜歡帶小孩一起去?」

  李阿姨拿叉的手在空中顫停了一下,「怎麼會?」然後默默地遞了塊蛋糕給娃娃。

  娃娃以為阿姨像母親一樣,會因她講錯話而生氣,趕快低頭吃。 李阿姨卻沒吃,只是用叉子在蛋糕上劃了兩下,然後低低地說: 「有時候,大人是為了給小孩一個更好、更大的家, 他們出去是去作工、賺錢,不是為了玩耍,帶孩子去不方便。」

  娃娃聽了,歪著頭想了一下,說: 「不對呀,我小小,又吃不多, 我的床也小小,用不了許多地方,賺那麼多錢我也用不完呀?」塞了口蛋糕, 又語音嘟鋛地說:「爸爸出去是為作工,不能帶我, 可是媽媽出去是為了玩,也不帶我去啊?所以,我覺得大人不在家全是為了大人自己。」

  李阿姨呆了一下,像被什麼扎了似的,忍著痛, 她企圖解釋:「大人的事,小孩不懂。 但是相信我,生命中有些抉擇,是在作了以後才發現代價太大。 妳想,天下哪個父母會看不到孩子,而不想孩子呢? 阿姨有三年沒看到女兒了,她讀書、學跳舞,阿姨都不在身邊,都見不著, 阿姨只能由像妳這樣同年齡的小女孩身上,去猜想她現在長成什麼樣? 若不是因著一些環境因素,阿姨真恨不得馬上就飛回去看她、抱抱她呢!…… 唉!阿姨現最常思念的,也就是她在我懷中一抱滿懷的感覺……」像感冒似的她抽了張紙拭鼻。

  想到爸爸雖遠在大陸,也會像阿姨思念女兒般思念著她,娃娃心裡暖活許多。 她跳下椅,倆手拉開裙子,好奇地問:「我長得像不像她呢?」

  李阿姨上下端詳了一下,語氣裡又柔又憐地說: 「她也留了長髮,比妳稍微臉圓一些……」手上下比劃了一下, 又頓然垂下,「妳們這年齡的小女孩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我剛進來時,還以為看到了她,……」 阿姨又擤鼻子了。

   「我也在學跳舞,我明天還要表演--」 像想到什麼,娃娃豁然開心起來,「我可不可以先跳給妳看?我怕媽明天趕不及早上練習。」

  阿姨點頭示意。 娃娃馬上跑去拿她的舞鞋, 然後興奮地一遍又一遍踮著腳跳著老師教過的舞步, 嘴上還不停地交待著音樂與其他種種的場景。 阿姨兩眼綴著光,臉上每一根線條都跟著旋律起舞。 娃娃覺得阿姨寵憐的眼光像舞台上的照明燈, 照亮了一切陰影與角落,照退了所有的恐懼和寂寞。 她忘形的舞著、跳著、轉著,直到心跳氣喘舞不動時,才用芭蕾舞姿深深一鞠躬, 換來阿姨一陣熱烈的掌聲。

  開心又帶幾分緬腆地,娃娃投入了阿姨的懷抱。 阿姨先是一陣驚愕,隨即反應過來,一下深深地摟入那童稚的身子, 顫抖著全身,像積蓄多年的雨水終於找著了澆灌的花朵,她緊緊揉搓著小女孩的背脊。

  娃娃在她懷中乖順的要命。 良久,才小小聲地問: 「我覺得我好像在抱著我的媽媽,妳呢?阿姨?妳覺不覺得像在抱妳的女兒?」

  摟個小嬰兒般,阿姨輕拍著她說:「噓!不說話,妳看今晚窗外的月亮,多圓啊!」

  果然此刻風靜,樹止,枝椏尖上掛著的正是一輪圓圓滿滿黃澄澄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