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稿與知名度 | 昆布 |
已經記不清我生平投過幾次稿，大概用十隻手指就算得出來。但只有一次被採用，連刊登的時刻都不知，直到有天我收到一張報社寄來的支票，才恍然大悟。我還特地打電話到報社，請求他們給我寄一份影印的稿子，證明我的文章曾經登陸在報紙的版面上。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膽子太小了，我很害怕收到退稿的通知，那些委婉又虛假的言詞，好像安慰又像鼓勵，但總之你的稿子我們無法採用，請你再接再勵等等。正因為投稿次數太少，所以退稿經驗也不多，所以我對寫作還沒完全絕望。
然後就是網路興盛的時代了。似乎沒有審稿制度，無評鑑的機制，無退稿的煩惱，當然也無物質的酬勞。但是很快你就會得到回應，因為這裡有眾多的讀者。至於我們所寫的東西能流傳多久，或者只是成為一堆垃圾，和我們日後的鍛鍊與表現很有關係。古早時代沒有網路，要想發表或出版可不是那麼容易。不要說庸才的機會不多，就連那些大師、天才也是吃過不少閉門羹，歷經挫折，才開創出自己的天空。我提幾個例子大家就可以知道了：
1911年左右，Marcel Proust準備把他800多頁的手稿交付給出版社出版，這就是日後著名的《往事回憶錄》，或說《追憶似水年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但是讀過書的人(不一定讀完)大概都知道，這本書缺乏昂揚激動的情節，也沒什麼起伏跌宕的變化，很不容易讀的書。誰要出版這種類型的書籍？他一共試了三家，都遭到拒絕。值得一提的是，其中一位拒絕手稿的竟然是紀得(Andre’ Gide)。第三家出版商的評論很絕也令人發噱，他們的說法是他花了三十頁的篇幅，就是告訴人說他怎樣在床上翻來覆去(大家可能還記得，這部書的頭一句就是跟床有關)。於是，Proust決定自掏腰包出書。
1913年十一月間，史旺之路(Du Cote de Chez Swann)終於面世，這次紀得認真把書讀過，隔年的一月間紀得寫了一書道歉的信函給普魯斯特，他在信中表示：『這是Nouvelle Revue Francaise出版社最嚴重的錯誤，也是我一生最懊惱悔恨的事情之一。』，甚至表明他認為Proust是個社交花蝴蝶，他坦承他只粗率的看過手稿，對裡頭的內容沒什麼印象，他請求Proust的原諒。至終Proust 原諒了他，日後他們也成了好友。雖然退稿是件不愉快的記憶，但畢竟還是一則文壇佳話。
至於James Joyce就更不必說了。他的第一本書《都柏林人》被二十二個出版商拒絕，等到第一版出版之後，還遭逢噩運。Joyce夫子自道：『當書本終於印出之後，有些善心人士把整版的書全買了下來，然後在都柏林付之一炬，一種全新的私刑』。可以想見，那些善心人士一定認為Joyce把都柏林的醜態全給抖了出來，只有焚毀才能保住都柏林人的面子，或者如此才能消除心頭之恨。
我們想嚴肅沉悶的巨著出版不易，那麼通俗暢銷的小說應該深受出版商歡迎罷？那也不盡然，Stephen King 就有一段被退稿的沈痛經驗，讓我直接引述他的話：『早在1970 年代，我第一本小說Carrie出版之前，我將三章的小說內容，還有一份科幻小說的大綱寄給了一個出版商，三週之後，我收到我的原稿，還附上一個有禮卻冰冷字條，字條上寫：『我們對那種處理反烏扥邦的科幻小說不感興趣。』信上還說：『這種東西不賣座。』(乖乖，這個出版社日後一定悔不當初！)我對我太太嘟噥了幾句─大意就是，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和史威福特(Jonathan Swift)筆下的反烏托邦，效果頂好的嘛─我順手把書給丟到抽屜裡，這一擱就是八、九年的功夫。』
我想，如果連天王暢銷作家Stephen King 都被退稿，那我們這些小魚小蟹吃點閉門羹算什麼。雖然出版社裡有許多獨具慧眼的文士，但出版商也是商人，他們評估出版的根據，除了書能暢銷賣座，書本也得有創意，最好是具有知名度，當然啦，他們看走眼也在所難免。
那麼當你有知名度了，甚至掛上了某種金字招牌，出版商一定買你的帳？大概錯不了，但有這麼一個案例，倒是很叫出版商丟人現眼。幾年前小說家 Doris Lessing(金色筆記的作者)，為了要幫助那些新手上路，打開出版市場，就化了個新筆名，投了一本小說給英美的出版商徵求出路。結果，遭到十家退貨，還包括那家專門發行她小說的出版商。說不定Doris早已經料到，想藉此給這些書商一點顏色，教訓教訓他們不要這麼勢利眼。也有可能，她還存著一點期盼，希望出版商能只看作品，不看名人。但是對不起，知名度的確是個殘酷又現實的東西。藍燈(Random House)的創始人塞爾夫（Bennet Cerf）也有同樣的慨歎，那些出了名的作家利用知名度，把他們不怎麼樣的東西交給他，他實在不想出版，但是他知道即使他給名人退稿，其他出版社還是會爭著要。
知名度果然厲害，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的經驗證實了這種威力。他述說自己的退稿經驗﹔〔我在七十六年前完成了第一本書籍，我把它發給每一個我聽過的英文世界出版商，他們拒絕的理由完全一致: 直到五十年以後書才付印。現今只要有我的名字在上面，出版商什麼書都肯印。〕
雖然慘遭出版商拒絕，還是有人採取自力救濟的方法，還藉此報仇雪恨。詩人e e cumming(讀過他詩的人知道，此公名字都是小寫的)有本書，被一打以上的出版商拒絕。有天他的書果然出版了，他的提獻是這麼寫的﹔〔不謝以下的書商﹔Farrar&Rinehart, Simon&Schuster, ….Harcourt Brace, Random House…〕是誰印了這本書呢? ee的媽。從這件事就知道，e e cumming 鐵定是個文化頑童。
我的結論就是，我們有幸生在一個不太需要退稿的時代，但是不退稿不代表我們有粗製濫造的權利(如果幾年以後，你還期盼有人讀你的東西)，反而我們應該勤奮練習，多讀別人的著作。特別對那些說誠實話的人表示尊重，還有不要被美言衝昏了頭。雖然我寫的是陳腔濫調，但終究是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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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退稿與知名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