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他開始了騎腳踏車上班的瘋狂舉動。這下子他更深刻體會到台北交通之混亂與空氣之污濁,
這絕不是坐BMW、又擁有專用司機、上班時間彈性自由的他能真正了解的。他不斷提早再提早出
門時間,而今日,天方微亮,清晨五點,他就牽腳踏車出門了。 腳踏車是在賣舊貨的店裏找到的。光要找這樣的店鋪,就費了他個把月工夫。他告訴老闆他要 那種很舊式的腳踏車,後面還有塊有格方板可載貨的;老闆說店裏沒有,他鄉下家裏倒有一台;兩 天後,當真就把腳踏車運上來了,連運費這麼一合算,總價可買輛全新的。就為這固執,讓他忙了 好一陣子,還被太太罵有病。 他卻很歡喜。這樣的腳踏車現今雖然難找,卻是年輕初出道時,天天不離手的寶貝。這幾日他 騎腳踏車出門,腦海中更是揮不去那段送貨的往事了。 豪華的進口轎車還停在家中車庫裏,太太是否會用它也不甚清楚。醫生勸他多運動,他左思右 想,選擇了騎腳踏車上班的法子。 其實六十來歲的他身體挺硬明,沒什麼病痛。是發福了些,卻也不離譜。主要是失眠的毛病這 兩三個月更厲害得多,常輾轉反側,在床上翻到大明。醫生說他太煩惱,神經衰弱,勸他想開點, 養成運動的好習慣,儘開鎮靜劑吃怎麼成呢! 但是這日他騎腳踏車出門還是很沮喪、夜裏又沒好睡,就不停想起去年廠裏工人罷工、找不到 新工人、附近店民又為廢水污染抗議要求索賠……那段最黯淡的日子。間歇還響著太太的嘶吼: 「早告訴你關工廠去作股票,你就不聽,真是愈老愈糊塗了!」 腳踏車鍊缺油,嘎吱嘎吱響,很像夜裏失眠、腦袋昏亂時耳邊不停出現的聲音。台北尚在沈睡 中,腳踏車行進速度比交通巔峰時困在市區裏的BMW要快得多。 過去他一定先去工廠跑一趟,再到市中心他的外貿公司。最近他們的清潔液外銷不易,訂單一 個月比一個月褪減,工廠麻煩事又多,他就不大去公司了。台灣的經濟、社會大變動,是如此深刻 的蝕進他的生活裏,眼看著那辛苦堆砌出來的成果就要瓦解時,有時候,他看這個或那個專家、學 者剖析社會政治經濟,都覺得他們只有滿肚子學問,卻未曾真正經驗過民生疾苦。 他停下腳踏車,坐在一小小路橋的橋墩上休息,喘個不停。差不多總要休息個兩三次才到得了 工廠。一累上來,就感覺得出自己的年歲,還好家離工廠不算太遠。 從事業開始走下坡,他就有了失眠的毛病。 其實今年起工廠的問題略現轉機,沒去年前年的嚴重,春節後是一片更新氣象。但他反倒失眠 得更厲宮了。 他從來沒有這麼孤單過。彷彿世上再沒人能了解他在想些什麼。 現在工廠、公司,都不再是他的負荷了;他心頭重擔也不再是衰弱的事業;有個加倍於往昔、 更難堪的心境,就是他覺得他這一生走得真不值得,而他無法重來過。 深冬的清晨很寒涼,他卻是滿身大汗。 車子還不算多,過往路人都是些背書包戴眼鏡,手中拿本書的中學生。 當他還是學生時,得先幫父親送了貨再上課去。日據時代,工廠那有現今這樣的規模?父親那 敢有像他這般的野心?他是小心翼翼、縮頭躬身、勉勉強強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中學畢業時台灣局勢大變,讀書不成,進了父親的工廠。結婚後,也不曉得自己怎麼會有這等 魄力幫父親做起外銷。其實初做外銷時,他英文信、英文會話都還不大通的,只是心中就有一個想 法:別讓人以為他只會承襲父蔭,一點本事也沒有。 後來經濟起飛,城鄉差距就在他們父子身上烙下印痕了。他每天西裝筆挺地在外貿公司處理事 務,最怕父親突然心血來潮的出硯,穿著舊舊皺皺的衣服,坐下時腳丫子放上椅子邊,邊摳啊摳, 邊嚼檳榔,漫天講些事業發跡的往事,說得沒完沒了。他很覺沒面子,態度陰陰冷冷的,儘催父親 快離去。 父親年邁退休時,正值家族事業之巔峰。他很少有機會與父親說話,成天早出晚歸、對父親晚 年的印象就是坐在搖椅上搖晃著,不知想些什麼,晃晃就睡著了。但是常聽太太抱怨父親吟叨,老 重複說著一些往事,一遍一遍的不嫌煩。 邊讀書邊騎腳踏車送貨的往事一不小心就浮現腦海、失眠時儘想著它。 醫生說心理壓力太大,引發出老人症候群,該看精神科。 他跟醫生發一頓氣:「什麼老人症候群?我有老?你說我有老?」他問,又轉頭質問護士。 但是半夜裏他老夢囈:「太太,用用看我們的清潔液,卡乾淨卡好用,手不會變粗。」然後被 太太大力搖醒:「你又發作了是不是?你又發作了是不是?」 嘟嘟嘟嘟嘟嘟……。 耳鳴發作了。他拿手摀住耳朵。 「王老闆!」 有人喚他。他抬頭。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子朝他笑著。嘟嘟嘟是他摩托車的聲音。 年輕人下了車朝他走來。頗眼熟的,一定是廠裏的人。就不曉得是幹什麼活的。 「您怎麼在這兒哩!還騎腳踏車!我看了半天,不敢認。」 「噯噯!」初時有些失身分的感覺,後來就堂而皇之起來:「鍛鍊身體。你記住了,勤快才會 成功。」 「是啊是啊!」小伙子連連鞠躬,跨下摩托車就近他身邊,又摸口袋掏煙給他。 這下子兩人距離好近,是一種很溫暖的感覺。 近兩年來他的人際關係愈來愈糟糕。孩子出國讀書,跟太太經常為金錢爭吵,自罷工事件後, 老覺得廠裏的人處處設防與他為敵,找不到可信任的夥伴。 「你在廠裏作什麼的?」 「送貨。」 「啊!我想起來了。你晚上還讀夜間部。叫什麼才來著……」 「潘有才。大家叫我阿才。」 這才浮現一年輕人騎摩托車載貨離去的背影。偶而會在出廠入廠之際瞥見他。工廠大,小伙子 不大惹人注意。 阿才的臉和年輕自己的臉交疊在一起。 溫暖的感覺又加深了些。他坐近他,把手往他身上一搭:「送貨、上學,你還想些什麼?」 「想……」阿才有些靦腆:「不騙你,想有自己的事業。」 「好主意啊!」他鼓勵道。 阿才笑開來,話便多了:「像你這樣,有BMW、有自己公司、有房子……當然不要工廠啦! 現在沒人想要工廠啦!」 他苦笑道:「時代不同了!我們那時候要不有地,要不就是要有工廠。」 年輕人繼續說:「有錢,要什麼就有什麼,說話可以大聲,也有地位受人尊敬。有錢才能享受 人生。你說對不對啊?」 阿才的臉又和年輕的自己的臉交疊了。一種詭異奇妙的感覺在他心中緩緩升起。為什麼年輕人 描繪的人生都是如此雷同? 阿才的臉在他眼前游離起來。 「我們下一個目標是什麼?」他耳畔響起太太聲音。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幕景象。太太站在椅子上往牆上掛一個綠色植物的吊籃,掛好後回過頭來 對他笑,邊喊道, 「買一輛車子怎麼樣?」他說。 那時候他們剛告別四年之久的租屋生涯,花盡儲蓄,又跟銀行貸款買下一棟二十五坪的公寓。 老大尚牙牙學語,老二還未出生。 後來他們買車子、又換房子、又換車子,家裏的擺設從單純的吊籃到極繁複的燈飾酒櫃……。 他們再也沒滿足過。生活不停的向未得之地進攻,沒有駐足思考的時間。他們無法停止。 年輕時他以為他的追逐會有個臻至滿足的頂點,美夢終究會一一實現,他可以畫上一個破折號: 「這就是人生!」 現在孩子出國讀書結婚就業。 事業盛極而衰。 變形的經濟吃掉勞工,社會又在向他討毀壞大自然的債。 這時候卻與太太爭執不斷。所有的不如意都只增加她積存又積存下來的憤怒,常在言語上零零 星星的傾倒,來戳痛他。她根本無法面對人生走下坡的事實。她只會憤怒。 是從什麼時刻開始,他們的人生在走下坡?他看著小伙子微笑的臉,倒推著自己的生命。是索 賠事件?罷工事件?台幣升值?孩子出國?或是事業巔峰期?是買下第一棟房子時?是結婚?甚或 是騎腳踏車送貨,邁出社會的第一步? 有沒有不走下坡的人生? 「王老闆?」 他發現自己的手仍舊搭在阿才的肩上,並對他微笑著、阿才卻已經尷尬了。 「哦?我不小心想起自己的事來了。你剛才說什麼?」他忙問道。 「我問你你從前是怎麼開始的?」 「從前,」他慢慢地,像說故事般地說:「我用腳踏車送貨……。」 他告訴醫生他腦袋裏 老是會浮現用腳踏車送貨的往事。 醫生說他老了。老了就會這樣。這是老人症候群。 他父親退休以後,常坐在家中搖椅上,晃來晃去地晃一整大,不時打著瞌睡,顯得有些癡呆。 他寧願父親這樣。他怕父親開口說話。一開口就是賣田經商的往事。 「那時候還掉債,只剩一輛腳踏車,就是那輛後來給你用的腳踏車……」叨叨絮絮沒完沒了。 他聽得又煩又惱。 現在他卻懊惱沒在那時就去了解父親的心事。 那所謂的老人症候群,那無法控制的不斷重複的回顧,豈不是企圖用日漸衰弱的心智,為自己 將走完的人生作個整理嗎? 父親過世時家族企業正值巔峰,不似自己的晚年面臨一道道難題;但他坐在搖椅上晃著入睡、 或話起當年,有的只是所有老人都有的共同的心境。 老人的心體會出人生自起始就開始往下跌落。 因為橫在老人面前的是日漸縮短終歸無有的生命。那閉目閤眼之後生命的完全終止,使人生縱 成千百模樣,都不可能抗拒的一路往下跌落。再璀璨的人生,也抵不過死亡的重量。 「跟你一樣送貨……」他繼續慢慢的,像說故事地對阿才就:「從前我用腳踏車送貨,是我爸 爸賣田還債,用剩下的錢買的……唉!阿才!其實講白了,不管怎麼開始,結果都是一樣的。」 阿才沒懂,以為他指的是現今的不如意,便安慰他:「您是被工廠拖垮了。轉轉舵吧!我現在 和同學合資玩股票。股票正飆哩!」 他對阿才笑笑:「再不走就遲嘍!上路吧!」 年輕的心永遠無法體會老人症候群的病因,所以年輕的心,都勾畫一個與千萬人雷同的人生。 他騎上腳踏車。 才耽擱這一會兒,路上車子就像變魔術般多了四、五倍,等公車的學生早進了學校大門,換上 一批批趕赴工作的成年人。忙碌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原載於宇宙光雜誌七十九年四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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